深秋,從蚌埠開車到固鎮去。幾十公里的短途,我從正午走到了黃昏。不是交通堵塞,也不是路難行,而是我耽于途中的美景。道路兩旁的樹木,葉片被秋霜染黃了,每一片都由日光與時光之筆精心描繪而自成風景。一路上,遮天蔽日的黃葉如幕簾般與路邊搖曳在視野里的彩色格桑花朵既呼應又對撞,像一雙無形的手,拽著你的衣襟、腳步和目光,令人無法移步。
晚餐時抵達固鎮,見到諸多熟悉的文朋師友,提起我緩慢的耽美之程,有人說,照你這樣,到了垓下,還走得動路嗎?
翌日,秋陽燦燦,秋風颯颯。百余人的隊伍在剛收割完莊稼,泥土裸露的田野里行走。金色的玉米棒子鋪在土地上,野草攀爬延展出一地碎金般的履跡,一些樹,在一馬平川的淮北平原上宛如巨人。落散了葉片的樹椏是巨人們撐開的手掌,每一根用力分開的手指都各有所指。
我們的隊伍分道而行,一些人走上了高高的土壩,一些人則朝水邊去。我側耳聽到秋風捎來的消息,原來有人在水邊唱起了大鼓書。
“那是已亥年的深冬,楚軍已經兵弱糧盡。西楚霸王項羽掀簾出帳,信馬由韁而行。四周圍暗沉沉一片,俱是漢軍營壘,霜空月殘,燈火錯落,刁斗無聲。
眾三軍聞歌聲你悲我痛,不由得皆傷感珠淚盈盈。
想我等隨大王東征西戰,不料想糧道絕有死無生。
聞歌聲是神人搭救我等,指明路回家轉趕快逃生。
眾三軍一個個紛紛議論,虞美人聞歌聲大吃了一驚……”
風蘸著沱河的水汽,涼涼地撣過寫書、說書與聽書的人們。時光也是冷冷的。霸王別姬,劉邦成王。英雄美人在歷史的河流中終不過是一顆細沙。
大鼓書余音裊裊,一群飛鳥驟然驚飛。不遠處的土壩上傳來陣陣歡笑。抬眼望去,才發現那“土壩”巋然巍峨,行在那上頭歡呼雀躍的人們,如一顆顆標點或墨點。待他們三三兩兩寶貝似的捧了些瓦礫回來,我才后知后覺地明白,原來,那“土壩”是2000多年前的故城城墻。公元前202年的一日,古洨河邊,大風嗚咽,風聲里裹挾著楚歌,西楚霸王項羽內心的堡壘被從四面灌耳的楚歌聲擊頹。一舉摧毀項羽楚政權的劉邦,在此開啟了漢王朝400多年的歷史。那土壩,是霸王城故城的城垣,也是漢王朝的奠基地。
捧著瓦礫從“土壩”上走下來的文友比我更早探明了土壩的秘密,早在四千六百多年前的新石器時代,已有人類在此建立了一定規模的古城。這里出土了新石器時代的石器和秦漢時期的陶器,以及楚漢時期的銅器、鐵器和錢幣。蕭蕭秋風自四千多年光陰深處吹來,古老的垓下城風煙未散,呈現在今天垓下村里的是古樸民風。
收拾好行囊即將離開固鎮的時候,我接到天津文友的電話。他說剛看見我的朋友圈,得知我在固鎮,讓我趕快找個固鎮當地人和他對話。為什么?我問。因為固鎮方言是天津話的“母語”。他答。我簡單說明緣由,把手機遞給了酒店的工作人員。不知這彼此陌生的兩位在電話里交流些什么。我退到路邊,深秋的天空高遠深邃,與所有快速進入城市化進程的小城一樣,四周高樓鱗次櫛比,路上車流洶涌浩蕩。風吹烏桕,漾來陣陣回聲,這回聲自古及今,令我想起《小爾雅·廣詁》中的一言:“固,久也!
壽縣 黃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