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歲末,應老友林沐先生之約,和幾位新安朋友到淮南,并有機會下到淮河,乘船在淮河中走了一趟。
冬天的太陽當頭高照。風軟波平,水色澄碧。我們從田家庵碼頭上船,然后溯流而上。船兒緩緩馳向河流中央,船首犁開水面,翻開的浪花雪白雪亮。船尾則拖曳著兩道長長的燕翼般的水流,涌動著透明晶瑩的綠色。一些船體被漆成綠色的拖船,沿著岸邊上下行馳。既聽不到馬達聲音,也看不到油煙,直讓人疑惑它們是停泊還是在航行。只是它們在鏡面般的河水上劃出的一道道波紋,顯露著它們的行動。
我生長在長江之濱。特別在意江河水的水質。因為年輕時有過一次經歷,使我多年都認定,只要是大江大河,混濁是題中應有之義。那是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末,上大學放暑假,我們幾個同學去到羊山磯,即今天銅陵長江公路大橋旁邊,下到長江里游泳。那里水漩渦極多,非常危險。我只下去游了十來分鐘,便趕緊上岸。現在回想起來,除了心驚膽顫的感覺之外,就是渾身上下覆蓋了一層厚厚的黃色泥漿。用手輕輕一捋,那些泥漿就成卷兒地掉下來。當然那只是泥漿,并無什么化學有害品混在里邊。
后來到淮南市工作,一年四季下來,見過淮河水清,也見過淮河水濁。自己去查資料,知道淮河的清濁與季節密切相關,枯水季節清冽,豐水季節渾濁。也與時代相關,古時淮河水清冽,現代淮河水變得渾濁。古時淮河清冽到什么程度,古人甚至創造了一個詞,清淮。我覺得這個詞很傳神,是淮河水之清冽的明確表達,而且能使人逸興遄飛,浮想聯翩,神往淮河的風貌風神。現在有人把“清淮”解釋為地名,是不知道誰在攀附誰,完全是無腦的望文生義。
晚泊投楚鄉,明月清淮里(唐·宋之問)。八公山下清淮水,千騎塵中白面人(唐·劉禹錫)。其他意思相近的,人心莫厭如弦直,淮水長憐似鏡清(唐·李紳)。白鳥一行天在水,綠蕪千障野平云(宋·王安石)。淮之水,淮之水,春風吹,春風洗,青于藍,綠染指,魚不來,鷗不起……(宋·徐積)長淮之水青如苔,行人但覺心眼開。長淮之水繞楚流,先生家住淮上頭,黃金萬斛浴明月,碧玉一片含清秋(宋·馬子才)。長淮綠如苔,飛下桐柏山(元·陳孚)……等等,等等,表達的才是“清淮”的原初意義。不論怎樣,宋元以前,直到遠古,淮河水一定是清的、綠的、甚至是碧的,如“苔”。苔,就是今天潁上縣盛產的苔菜吧。想想那是一種什么樣的綠。
梁朝人吳均,對新安江有過描述:風煙俱凈,天山共色,從流飄蕩,任意東西。水皆縹碧,千丈見底,游魚細石,直視無礙……至今還常被新安江上下游人引用。值得提及的是,吳均也曾到過淮南,也寫過相應詩歌:浮溺逐波影,飄揚恣風力。露繁秋色慢,氣愴蟪聲煎。未直接描繪風景,更側重人文。但也能看出他那個時代淮河生態特好,別具風情,甚至還多了層開化開明、多情重情的調性。只是很遺憾,歷朝歷代描寫清淮的詩詞歌賦都被人忘記得差不多了。
在淮河流域邁向工業化的過程中,曾發生過幾起震動全國,與太湖污染相類似的水污染事件。最嚴重的一次,據說污泥濁水形成的污染泡沫帶在淮河上浩浩蕩蕩,蜿蜒流淌了100多公里。所到之處,魚蝦絕跡,臭氣熏天,甚至鬧到淮南、蚌埠城市居民沒有水喝的程度。這引起了社會各界的強烈反響,然后便是中央政府強烈的措施應對。特別是新時代生態文明建設思想指引下,更是以空前的力度加大了淮河治污進程。但要徹底改變烙印在人們心上的壞印象,還需要一代人甚至幾代人的努力。
二
淮河兩岸灘地廣闊,并不像有的地方,城市建筑都逼近到水邊了。估計這得益于淮河時不時地泛濫,遇有洪水時,河道要遠寬于平時,不預留足夠空間不行。兩岸河灘地上,在碧水藍天間,一蓬蓬的蘆葦蒿草,顯出特別的蒼黃。葦草后面是一排排直立的白楊樹,再后面是城市一排排如樹般杵立的樓房。淮南特別的一道“風景線”,橫七豎六的高壓線,把天空切割得七零八落。遠方電廠紅白相間的煙突,聳立在藍天下,冒著輕輕的白煙,很快就融匯進白云里,看不見痕跡了。
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每每聽到這首歌曲,我就揣測歌詞中寫的那條大河,她到底是哪條河呢?長江雄偉,有平野無邊,水光瀲滟,碧海潮生,直掛云帆的蒼茫;黃河豪邁,有穿云裂谷,堅韌執著,石破天開,酣暢爆發的粗獷;漓江、新安江裏在一屋薄薄的綠色之中,有山水相映,曲折紆徐,船歌和合,觸手可感的閑雅;珠江、海河則是流光溢彩的。而淮河空闊明通,是一派天高地厚、高遠寥闊氣象。我在黃河入海口山東東營坐過氣墊船。那里是河水沖積形成的三角洲平原,也是天低地廣,無遮無攔,但卻沒有淮河的這種空闊明通感覺。那里有一種海水像要傾覆的逼迫感,這里卻有大陸腹心地帶才有的高天厚土的安定感。細細揣摩,我覺得淮河飽經滄桑,卻仍青春飛揚,深行土藏,卻又空闊高遠,可能更具備“一條大河波浪寬”歌曲的全部意象。
淮河的位置獨特,處在中國的南北軸心線上,既是自然地理的分界線,也是人文風俗差別的分界線。如果把中國比作一只雄雞,淮河相當于其充滿血液和神經網絡的腹部,起著上下左右連通的作用,在中華文明的形成和發展過程中起著無可替代的作用。雖然與長江黃河相比,淮河的流程不算長,穿越的地形也比較單一,但這絲毫不影響其在歷史和地理上的地位。淮河東向直面大海,西部深入到中原腹地,南北方向,有聯通長江、黃河、濟水的邗溝、菏水、汴渠、京杭運河,自古就發揮著連接東西、溝通南北的橋梁和紐帶作用。她渾身是滿滿的多元性、過渡性和交融性,幾乎是以弱弱的一肩,一下挑起了構成中華傳統文化骨架的中原、齊魯、吳越、荊楚幾大文化圈。
淮南則一直處在淮河的節點上。從空間看,千里淮河,淮南處在淮河中游的中心地段,戰略位置的節點意味非常濃厚。從時間軸來看,淮南也站在安徽從農耕文明到現代文明的古今匯通的節點上。淮南雖有壽春這個千年古城,但與安慶、蕪湖等城市的發展歷史完全不同,它不是脫胎于壽春古城,而是肇始于現代工業,肇始于現代工業中的核心部門采掘業和制造業。是安徽當之無愧的現代工業出發之地,完全是現代文明蘊育出來的新生城市。
三
河面上有零星水葫蘆,綠茵茵的,在隨波蕩漾。同行的水利部門同志說,前幾天上游下了場雨,這些水葫蘆是從上游沖下來的,并無大礙,也不影響觀瞻。淮河水質現在很穩定,常年都達到了三類水的標準。
同行的人指點江山,給我們介紹淮河北岸目前淮南最大的工業項目煤制氣工程,又遙望淮河南岸邊的一大片廠房,說那是淮南化工廠,曾創造出淮南的輝煌,現因應環保要求,也因應城市轉型發展要求,馬上就要被拆除了。我看著那片廠房和土地,更感到淮河的空闊和遼遠了。
同行的人中年紀稍長者,說這淮河與印象中的淮河不一樣。數千年來、特別是上世紀末本世紀初,淮河給人最深切、最突出的印象,是多災。自北宋后期,黃河奪淮后,淮河是災害頻仍,水災與旱災交替發生,而且頻率越來越高,有所謂三年一小災,五年一大災之說。后有專家統計,后期這說法還是留有余地,實際是不到兩年就有一災。特別是1991、1998年大水,因為有現代傳媒技術的支持,淮河水災畫面,包括大水圍城(壽縣)的畫面傳遍全世界。
走千走萬,不如淮河兩岸。這句民謠,曾廣為流傳,被認為是最直接體現和高度概括了淮河流域曾經的繁華富庶,當然也包括了淮河兩岸所發生的歷朝歷代、數不勝數的故事、傳奇,甚至神話。在當代的很多文藝節目中,這句民謠也被反復提及。但在域外人來看,這句評價,總給人不搭調的感覺。現在情況正在改變。最近十多年來,只聞淮河發大水,不再有聞淮河鬧大災了。沿淮河修筑的行蓄洪設施及大量莊臺,可能是地球表面淮河平原這塊土地上,人工痕跡堪比長城的偉大工程了。今天,淮河已遠離戰爭威脅,水災雖然還不能斷絕,污染事件也還有可能再發生,但已沒有人懷疑,曾經的那一幕幕已離我們遠去。水災就是發生,也不會再釀成過去那么大的災禍。
同行的人中年紀稍輕者,卻對曾經發生的一切無感。他們意氣風發,只對眼前的景象抱著濃濃的興趣。一切都應當是這樣,仿佛眼前的一切從來就是這樣,淮南就應該幸福地窩在雄雞的溫暖的下腹部,面對這嶄新美好的江山,謀劃新的工程。談笑之間,大千起滅一塵里,未覺杭潁誰雌雄。
我覺得這也有積極意義,是放下了江淮地區看不見、摸不著、卻四處彌漫的苦情、悲情、哀情包袱。立足新時代、新基礎,自信勇毅,敢于作為,可能是地區真正“復興”的瑞祥之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上一代就是應當為下一代打下一個基礎,然后讓他們在一個新的起點上,再出發,去認識世界、改造世界,去創造屬于他們的更加美好的生活。歷史給了我們汲取智慧和理性的路徑。
四
《詩經小雅》云:鼓鐘將將,淮水湯湯,鼓鐘喈喈,淮水湝湝……(《鼓鐘》),泛泛楊舟,載沉載浮,既見君子,我心則休(《菁菁者莪》)。對著淮河吟讀上古的詩篇,竟有種薄酒微醺的感覺。
回程途中,林沐看著堤內零亂的房舍,依稀辨認著曾經的春燕化工廠及集市等,數說著淮南的變與不變。我的注意力卻被堤外的城防觀光帶中的雕塑所吸引。這是一尊花崗巖雕塑,雕塑取名“安瀾牛”,應該是哪年抗洪過后修的紀念物。
安定安瀾,是歷朝歷代對淮河的祈求、希望。在國家等級的祭祀獻祭物中,牛是必備的。淮河自古就與黃河、長江、濟水并稱為四瀆,享有國家最高等級祭祀。《史記》:(秦)“于是自殽以東,名山五,大川祠二。曰太室,太室,嵩高也。恒山,泰山,會稽,湘山。水曰濟,曰淮。春以脯酒為歲祠,因泮凍,秋涸凍,冬塞禱祠。其物用牛犢各一,牢具珪幣各異。”后來隋制,“岳瀆以太牢,山川以少牢。”太牢,即以牛羊豖三種祭品祭祀,少牢,即以羊豖兩種,或只有羊一種祭品。淮河如同其他岳瀆,也有封號,淮河封“長源”公,號為“通佑”。謂長淮為川澤之靈。靈瀆安瀾,是清朝乾隆皇帝給淮河源頭“淮瀆廟”的匾額題詞。
“安瀾牛”重塑新意,三足落實踏地,一足凌虛邁步。把過去用以祭祀的牛改變成了抗天逆命、努力奮斗的牛。水在變,地在變,而人,才是淮河最大的古今之變吧。
回來翻閱《淮南日報》,看到一則新聞,省政府授予淮南11人為安徽省特級教師。便想教書育人的道理實際與理水用水的道理差不多。出生在淮河邊的管仲曾說:水者何也?萬物之本原也,諸生之宗室也,美惡、賢不肖、愚俊之所生也……是以圣人之化世也,其解在水。故水一則人心正,水清則民心易,一則欲不污,民心易則行無邪。是以圣人之治于世也,不人告也,不戶說也,其樞在水。(《管子·水地》)
其樞在水!所以淮河流域向來出產像管仲那樣一等一級棒的英雄豪杰。淮河之上千帆競發,淮河之上萬鳥齊飛。淮南一定會在新時代展現獨特魅力,是為浮游清淮的一點感悟和愿心。(萬以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