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除了薔薇、菊,這些鄉間的物種,對于桂花我是無知無識的。
初識桂花,在安慶讀書的時候。
百歲的紅樓前,躺著一座上了年紀的花圃,花圃里滿滿當當地立滿精神蘊藉的植物:水杉剛氣十足,峭拔挺立,遮天蔽日;女貞子不知幾百歲了,枝干粗糙,像極了哥窯的龜裂;藤蔓植物,碗粗了,輪廓逶迤,質地堅勁,有著高過一切野心的樹的形象;幾垛石碑,不知哪年哪月的殘骸,字跡漫漶,旁邊則是幾株桂花樹,厚綠的葉叢極其家常,不卑不亢。那年秋天,新生軍訓還沒有結束,濃郁的馨香就蔓延開來,讓人神魂顛倒,嗅覺沸騰。然后我就去找,終于晤面,一棵開花的樹說,“如何讓你遇見我,在我最美麗的時刻,為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確實不假,一棵桂樹的花季,色香味如此就在面前,如此蠱惑人心,何止是求得五百年。不僅師院的桂花開,隔壁菱湖公園里的桂花也一坨坨地開了;不僅公園的桂花開,環城路、巷道、小區、院落,鋪天蓋地都開了。月白、銀紅、金黃……一閉上眼,細細密密的金米兒微涼地漂浮在面前,忍不住想吃,香香甜甜,不用咀嚼就能管飽。現在細細想想,我認識那座老城,首先是從桂花開始的。
那年的秋天,桂香妖嬈,我們的青春也可供大把大把的揮霍。寢室的玻璃瓶里一簇簇的桂花,從來濕潤新鮮,堆疊著,喧嚷著,讓人一響貪歡。當時,流行一種針織法叫做“桂花針織法”,大意就是第一針不織,第二、三針反挑,第四、五針正織,接下來反過來,如此繞線循環……剛進入大學校門,一切都是奇幻的,初初跟男生交往也是新奇的,既然大家織“桂花針織法”的圍巾,我們這些師弟師妹們也暗暗學。冬天還未到,寢室就洋溢著越冬的氣息——織圍巾。可惜,我的手法太糙,織不出來桂花瓣,倒像蟾蜍的疙瘩。可嘆一腔深情付流水,我們戚戚艾艾多年,最終勞燕分飛。當然,時隔多年,懷著感恩的心情想過去,不管結局如何,熬夜學針織的日子,就像一瓣一瓣的桂花米,馨香,暖意,泛黃,此刻盈滿了夜的空寂,點點碎碎都成了歲月的清歡。
真正品桂花,在蕪湖讀研期間。
那時候每年的十一長假,老公就帶上兒子到學校看我。他在花津校區的湖濱垂釣,我則在一旁的樹蔭下讀書。師大的校園,到處是桂樹,花齡不長,卻也開的黃黃艷艷,富麗堂皇。師大的古典氣息濃厚,又是紅學精品課程的示范高校,所以《紅樓夢》是我們重重疊疊不棄不離的讀本,讀的次數多了,特別喜歡里面的小情節。像齡官在地上劃“薔”字一樣,我帶著兒子用桂米在地上拼老公的名字。拼好后,兒子總是大笑著踮著腳,在筆畫的寬闊處轉來轉去。桂香的情懷,幼兒的點點私語,是煙火人生里的卷簾望月。記得巴金的《家》里,覺新也曾拾起掉落的梅花拼梅表姐的名字。花瓣拼字的深情,我無數次地興沖沖地編織成小說,念念碎碎,熾熱癲狂,那是一場歡喜,一場浪漫,一場愛情的見證,一場婚姻生活和求學求知締結美好的青史。我年年望桂,年年在文字里回味。或,這就是“遙想吾師行道處,天香桂子落紛紛”的靜謐與精美。
這幾年,我們小城的行道樹,也以桂樹為主,又加上淮河之畔,氣候溫潤,雨水充沛,陽光純粹,這些花樹不惜化作身千億地瘋長。中秋以來,濕漉漉的雨水中,花瓣恣肆地盛開,香味卓烈又孤絕地釋放,我們每天都在一波一波的香味中迎來送往。但也經常能碰到或在樹前采擷,或把青枝綠葉抱回家的居民。“愛花之心人皆有之”,把美好帶回家,私人珍藏,是一種歡喜。可是眾多攀折的創痕,怎么看都是一場劫難。
桂子飄香之季,讓它花開花謝花滿天,不去撫,不去采,只揮揮感動,成全慈悲,這或才是真正的懂得。
(鳳臺·張 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