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十年的讀書寫作生活,讓我讀過不少、也寫過一些關于樹的詩文,可卻從未專門為作為故鄉的招牌和名片的兩棵老楓樹寫過一文,如此實屬不孝之行為,今日欣然提筆以補此過。
曾給我的童年帶來諸多快樂的老屋,是爺爺的爺爺為子孫所興建。這座有著朝北的高大大門、前廳、東西廂房、一大兩小天井、寬敞高聳的廳堂的老屋落成后,他老人家就在老屋的東北角栽下了兩棵楓樹。結果這兩棵楓樹“一發而不可收”:它倆手拉著手、肩并著肩,像風雨同舟的兄弟,又像青梅竹馬、舉案齊眉的夫妻。它倆互為影子、互為拐杖似的從大清走向民國,再步入新中國,雖屢經磨難,卻多次逃過天災人禍,至今依然傲立在老屋早已被一棟棟小洋樓所取代的我祖祖輩輩居住的那個小山村前,甚至連縣志里也有了它倆瀟灑的身影。
這兩棵大楓樹,根部僅相距10米左右,東西等高并立,樹高達數十米、主干粗達需兩三個大人合抱,樹根或蚯蚓般潛行于土壤中、或青筋似的暴露在地表之上,整個根須巨型八爪魚似的暢游在周邊土壤的海洋里,而二者的樹冠則似兩個相交的巨型摩天輪。就這樣,這兩棵大楓樹,風來擋成一堵墻、雨來撐作兩把傘,日日夜夜守護神一樣庇護著故鄉的春夏秋冬。
在兩棵樹中間,是一條穿過一片寬廣的田野通向村外的蜿蜒的田間小路,它像一根長長的絲線,穿過兩棵大楓樹之針的針孔,把生我養我的小山村的里里外外縫補得天衣無縫且結結實實,也把我們一代代族人的五彩夢編織得絢麗多姿——記得很小的時候,每次出門母親都要叮囑我:“要是哪天你回來找不到家了,你就朝著那兩棵大楓樹的方向走。”是的,因為方圓數里,都能看見這兩棵大楓樹的樹冠。而我小學至初中的時間里,上學日的每一天,都要四次從兩棵大楓樹的腋下穿過,并在它們的默默注視下走遠,又以它們張開雙臂擁抱我的方式回到家中,直至我成為小山村中第一個考上高中、第一個考上本科大學的“山窩里飛出的金鳳凰”,也算我將于清末在南京考中武舉的曾祖父遺落在十里八村的榮耀重新拾了回來。同族中長輩曾鼓勵我,說曾祖父和我分別成為家族中一武一文的“兩棵大楓樹”,故讀書教書又寫詩作文的我從不敢懈怠,生怕辜負了長輩們對我的殷切希望。
因父母早已仙逝,我現在一般兩年回去一次,一是給父母及祖先上墳以表懷念之情,二是陪伴曾勒緊褲腰帶供我上學的哥嫂過個年以略表謝恩之意。因此,我已有多年未看到兩棵大楓樹春夏之季那種枝青葉茂的盛況——這可是我童年天空中最壯美的風景:兩棵大楓樹樹冠上綠浪滔天,歸來的百鳥齊鳴,它們或重回故巢、或另筑新家、或喜結配偶、或孵兒育女、或覓食盤旋、或高歌數曲……鳥兒們自由翱翔于藍天的似乎從天邊飛來又向天邊飛去的飛行路線,也在我一顆幼小的心里播下了“看看山外面的世界”的思想的種子。至于炎夏之際,白天將耕牛系于樹下以享受兩棵大楓樹恩賜的濃蔭,夜晚躺在離大楓樹不遠的塘埂上納涼并借助月光欣賞著樹冠的舞臺,總有許多奇思妙想螢火一樣閃亮。
而我現在每次回家過春節時,看到的是兩棵大楓樹較為蕭條的景象:樹枝像上了年紀的男人的頭發已稀稀疏疏、樹干粗糙蒼老如百歲老人的肌膚、樹根匍匐在地表部分顯得有些力不從心……,其中靠東邊的一棵因于數十年前慘遭雷擊而空心,但聽家人介紹說,每年春季來臨,那些老枝依舊泛青,濃密的楓葉仍然從枝頭倔強地撒下濃蔭。我想這大概就是人們所說的“芳草春來依舊綠,老梅時到自然紅”吧!我深信,在政府與人們保護意識均日益增強的今天,兩棵老楓樹一定能在人們的拳拳愛意下,安然度過一個又一個春夏秋冬,好讓像我一樣生活和工作在異鄉的子孫們真正擁有一個葉老歸根的“實體”,那該是多么慶幸的一件事啊!
愿蒼天有眼,大地仁厚,保佑故鄉的兩棵大楓樹健康長壽。
(田家庵·徐滿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