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就是說故事的,故事是小說的工具,是作者的工具。當然,故事的構成,必須要有人,有人在活動,這活動就是事情,就是情節,就是細節;活動要在一定的背景下進行,這背景有流逝時間的,有物理空間的,它們都是環境。于是有人總結出小說的幾個要素,它們共同構成了一個小說的完整性。我這里要說的,不在于故事本身,是為應該如何進入故事,如何能夠抵達一個小說事件核心部位。
小人物
小說故事中的人是什么樣的人,是現實生活中真實的人,還是我們虛構的遠離生活的假人?都不是。我的小說里,人物大多數都沒有生活原型,他們是我設想出來的。但我覺得他們比現實中某個具體的人還能說明生活本身。小說人物是一個具體的人,相對于人群、社會,TA是渺小的,甚至微不足道的。生活中,每個人身上都有他的影子,但不會完全重復,他真的不能完全代表誰,代表一類人。
我舉兩個小說的例子。在《蛙》中,鄉村婦產科醫生萬心,一開始是給人接生,然后是計劃生育干部,專門抓無計劃懷孕的去流產。作者用她的工作去解剖這個國策,仿佛是一個黑色幽默,讓大家看到了個人命運被宏大的政策淹沒后的巨大悲劇。《霍亂時期的愛情》男女主人公,在那個地方那個社會都是很有影響的人物。但我還是讀出了他們的小。他們的命運是個體的,他們愛情最后得以實現,借著乘坐的船掛上得有霍亂的旗幟做標志,他們不上岸,他們回到了普通人平常生活的狀態,追求一般意義上的快樂。這兩個長篇小說的主人公,都不是普通意義上的小人物,但我還是以為,他們是小說家精心選擇一個切口,通過這些人物,使我們能很快地進入故事,讀懂真實的社會生活。
小事情
我剛剛學寫詩時,我的老師葉有貴就跟我說,寫大家都看不懂的詩容易,寫大家都能讀明白又能體會到詩意的,一般很難。
寫小說也是。大的,空的,抽象的,云里來霧里去的容易。小的,實的,具體的,還原到現實生活細節中,是不容易的。比如說,我們通過讀曹雪芹的《紅樓夢》,能了解中國清代的社會風貌;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被譽為“再現拉丁美洲歷史社會圖景的鴻篇巨著”; 2014年諾貝爾文學獎莫迪亞諾是因為他的作品喚起了對最不可捉摸的人類命運的記憶捕捉到了二戰法國被占領期間普通人的生活。中國古代第一部浪漫主義的長篇神魔小說《西游記》,百度上說它的文學特色是:在奇幻世界中曲折地反映出世態人情和世俗情懷,表現了鮮活的人間智慧,具有豐滿的現實血肉和濃郁的生活氣息。浪漫的幻想,源于現實生活,在奇幻的描寫中折射出世態人情。《西游記》的人物、情節、場面,乃至所用的法寶、武器,都極盡幻化之能事,但卻都是凝聚著現實生活的體驗而來,都能在奇幻中透出生活氣息,折射出世態人情,讓讀者能夠理解,樂于接受。
生活是小的,每個人的切身經歷都是一個一個小事情,它們前赴后繼地在時間里排列,完成了局部的歷史。我覺得,正是這些小情,構成了豐富、自然、充滿生命力的生活。小說中,細節至關重要,像細胞,構成了整個身體。我們來看看劉慶邦的小說《鞋》,一個訂了親的女孩給男方做一雙鞋,這的確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了,但對于這個女孩子,對她生命的這個階段,就是天大的事情,她一針一線地認真地把自己的心思縫進去。這個小事情使我們看到了女孩極其可愛的一面,她的身上閃爍著燦爛的人性輝煌。人之所以為人,就是因為我們意識到生命的重要,極力傳承著生命之火。我的中篇小說《我真的非常感激你》,主人公馬非提拔為煤礦采區區長,這是一個小事情,甚至對于他個人的成長史,也不是什么太大的事情。提拔之后,他應該怎么辦?所有的人,都認為他要請客,他要送禮,他要感謝曾經給他幫忙的人;同時,所有的人也都認為,自己在馬非的提拔過程起到了作用,包括內心的祝愿。請客送禮再正常不過了。但我感覺到了悲涼,我要說的是這個世態。因為,在這個小事件中,讓人感覺到,你個人的天大努力,也許狗屁都不算。
小象征
我不會否認文以載道這個功能的。大路可以過汽車,過千軍萬馬;小路適合一兩個人行走,走出平常的日子。道理也是,大道理管治國平天下,小道理可修身齊家,也是作為人的必修課程。寫小說,人物、情節、背景都是意象,作者將它們組合在一起,有自己的想法,也就是他的寫作理想,他要表達出對世界的理解,他要表達出他對這個世界的愿望。他用這個故事打了一個比方,他希望有人從中看到,需要避開什么,需要向哪個方向發展,他希望的結果也在其中。小說成功了,他的想法也將廣而言之。
莫迪亞諾獲得2014年度諾貝爾文學獎之后,我立即找到了他的小說《暗店街》來讀。這個小說很有意味,作者似乎就是讓主人公在一步一步地論證我是誰。主人公數年前因偷越邊境時遭遇劫難,受到極度刺激后喪失了記憶。他給私人偵探于特當了八年助理偵探后,開始用探案技術在茫茫人海中調查自己的身世和來歷。他通過種種線索搜集的許多片斷,究竟是他的一生,還是他冒名頂替的另一個人的生活呢?小說似乎要表達二次大戰給人造成的巨大悲痛,它幾乎毀了數量龐大的人的人生。說它反戰題材也行,但我讀到的是個人對自身的追問。它本身就是一個很好的比喻,戰爭葬送了的東西,人們正在一點點將它修復,直到它回歸原位,人還原為人。
我的所有小說,雖然題材狹小,但都有具體的指向,我想用故事來作為象征,一個小小的方向。像《所有的雨水都將要匯入江河》,講一個拆除違章建筑的事情。我試圖站在公正的中間,以絕對中立的感情,敘述這個事情的經過。但我的意思還是很明顯。我們總要遵守一些基本規則,最起碼應該遵紀守法吧。你越界了,你肯定要受到懲罰,即使你再會鬧,你鬧騰再轟轟烈烈,最后總是受到國家的法律制裁,遭受這樣那樣的損失。
小任務
每個人身上都堆滿了時光,每個情節、每個細節都是人與時間較量的過程和結果,它們是一個秘密,從開始的那一刻發生,從結束那一刻被塵封,我們無法完全打開、真正還原,想象參與。小說的任務就是要打開一部分,揭示一部分,告訴人們一些普遍性的東西。但我們的小說仍然不具備哲學、自然科學等學科的強大功能。我的視野是狹窄的。不僅是我親眼看到的、親身遇到的,還有我能聽說的,從書本、網絡、報刊等媒介中閱讀到的,都是有限的。我覺得,能把這一部分中的萬分之一表達出來,我就是很了不起的,我就對自己非常滿意了。世界是普遍聯系的,但具體到每個個體又是獨一無二的。我們既相互依賴,又相互排斥;既密切聯系,又相互獨立。小說是說,說什么,說自己看到的,想到的,預料到的。
我不會高調,更不會高傲,我只會從“小”寫起,寫細小的事情。我認為越是細小的,越能代表事物的本質,它們是宏大的時間和事件的重要組成部分。也許這種方式就是盲人摸象,但我們手摸到的是真實的,也許它就是一個最好的切入點,能夠讓我們感覺到真實的存在狀態。要把小寫準確,不一定寫得多么充分,但一定要畫虎是虎,畫貓是貓,而不是相反。
(江 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