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1917年胡適在《新青年》上發表第一首新詩開始到今年,中國新詩誕生已經一百年了。一百年,圍繞新詩的成敗和發展,爭議始終不斷,觀點紛紛揚揚。全國各級各地都在開展紀念活動,作為一個詩歌作者,我也在進行個人的思考。說實話,我對中國的新詩是充滿信心的。在當下的中國,寫詩的人很多,讀詩的人也不少,一遇到重大事件,詩歌總是極為敏感地積極參與,使事件朝著更人性化的方向發展。我不僅訂閱了很多詩歌刊物以及綜合類的文學刊物,而且經常在網上、從書店里購買詩歌專集,努力使自己對當下的詩歌保持在場的狀態。
不容否認,詩歌寫作存在一些問題,人們對詩人的評價眾說不一。不光是詩人,整個文學的地位都在下降,或者說回歸平常。從科舉時代神圣如星辰一般逐步式微直至現在落入凡間,導致了寫作者本身不重視、不嚴肅、不堅守、不專心,因而寫不出好作品。這個很不應該,是人都在凡間,詩人也要吃飯睡覺排泄,過凡人生活,這本來就不必要抱怨,做好自己的事情是本分。寧靜致遠,詩外的事情少一點,用于詩內的精力、時間就會多一些,詩里的功夫就緊湊一些。我就不喜歡那些打扮怪異、整日神經兮兮的“藝術風范”。外在是結果,內因是根據,有什么樣的裝束就有什么樣的內心。很多人寫詩也是這樣,不好好說話,把詞句弄得顛來倒去,看上去也像人一樣瘋瘋癲癲的,仿佛神秘了,“詩意”了。我倒覺得,它們不是詩,甚至不是語言。
好詩還是靠內容,靠情感,靠內在的東西去打動人、感化人,使人享受到美感,體驗到詩意。艾青的“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之所以能讓所有中國讀了都與他一起落淚,因為他寫出我們共同的情感,使我們在閱讀時得到相同的體驗。
每個人內心都有詩意。詩歌要落入人間,要有溫度,有光度。詩歌是有生存空間的,曾經有人說過,我們不可能每個人都成為詩人,但我們每個人心里,都應該或多或少存在著詩意。詩意這個東西,聽上去很抽象,很玄乎,其實也很具體,很真切。詩意是自己的,就像我們對一段文字、一幅畫、一部電影等等吧,突然有所感悟,覺得其中有些內容碰觸到心里敏感的部分,它讓我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它讓我們想到了過去,想到了未來,想到很多失去的或者想要的東西。比如我們讀“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讀到“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讀到“這幾張臉在人群中幻景般閃現;/濕漉漉的黑樹枝上花瓣數點”(龐德《地鐵車站》),等等,我們心里立即起了波瀾,人在無際的時間、空間里漂泊無居的憂苦很快占據了所有感覺。我覺得這就應該是感受到了詩意。我們經常能遇到,一個從來不寫詩的人,甚至不識字的人,突然說出一兩句極富詩意的話來。我認為這一點也不奇怪,荷爾德林說,人們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生活本身就是詩,有一個人發現了、感受到了,記錄了下來,甚至再提煉一下,表達出來,就可能是能觸動我們的好詩。從這一點來說,詩意無處不在。
需要用詩歌來表達的內容太多了。說到這,我還想說,每個人都是需要詩歌的。孩子生下來到一周多,開始學說話了,我們就讓她背詩,我們相信“熟讀唐詩三百首”對語言學習對生活實踐的好處。人生活在具體的世俗條件之下,要吃飯,要穿衣,要行走,要居住,要有愛,要有情,還有其他欲望,無邊無際的。我們就是在這些具體的世俗包圍之中,一步一步向生命的終點邁進的。作為個體,我們有足夠的理由說明自己和別人活得不一樣,我們有想法,有目標,有我們自己獨特的感受和享受生命的方法,與某一句詩、某個詩意的方式對應著、聯系著。艾米莉在《我是為美而死》寫道:“我是為美而死——被人/安置在這個墳冢/有人是為真理而亡的,也被葬在旁邊的穴中/他曾輕聲問道‘你為何而死’?/‘為美,’我回答/‘我,為真理——兩者都一樣/我們是兄弟,’他說話/就這樣,像兩個男人,相會在這個夜晚/隔著墓地交談/直到青苔爬到我們唇邊/將我們石碑上的名字遮掩。”這是我最喜歡的詩之一。在美國,在十九世紀,遙遠聲音,十分的清澈。沒有時間的界限,沒有空間的隔離,更沒有語言的陌生,它給了我詩意的感覺,一切都自然而然的。這首詩里,她虛構了一個情節,深夜里,墳場中,兩個相鄰的墓穴,兩個人的靈魂,隔著堅實的墓地把聲音送給對方;她建設了一個信仰,世界上從來沒有孤獨和寂寞,這樣的方式應該比生命之中的所有方式都要長久得多,他們的方式應該成為我們活著的人希望。隔著長長的歷史、地域和文化,我們仍然可以從中讀出,我們都在追求生命的意義。
真情實感是詩歌的生命。人類進入文明之前,沒有語言,沒有文字,個人的內心不為他人所知,人的思想埋藏于身體深處的黑暗之中。文明的意義應該是用文化作為工具對人們的思想進行照亮,使人內心陰暗被消除,心情變得光明磊落,人們的思想可以相互看見、交流,人與人之間能夠順利溝通、相處。文字工作者這個角色應該承擔起這個任務,用在場的優勢把生活照亮,使更多的人看到,感受到美好。詩歌、語言、文字雖然都是從生活中來的,但它們已經十分抽象,離生活本身十分遙遠了。一個表達能力十分高強的詩人,一定會沉入到生活的細部,盡量對生活進行還原,使我們從詩句里讀到生機勃勃的生活。只有在現實生活的土壤里,詩歌才能獲得完整的生命,像土地上的莊稼、草木、花朵,既豐富多彩,又生機盎然。
詩歌的創作需要技巧,需要技術。技巧在于發現,技術在于整理和修剪,它們會使詩歌更好看,更容易被人接受,但它們不是詩歌本身。技巧是在修路,路修好了是為了更好走,更快捷地抵達目標。路是當然用來走的,是我們抵達目的地的工具。我們不能只讓人們看到路很好,把路扛在肩上,舉在頭上,到處炫耀,你看看我的路不錯吧,你們都來學我的路吧。結果弄得自己的腳都沒有地方放了,也就沒有辦法繼續往前走,導致前不能發展,后不能回家,徹底完蛋了。
說到底,詩歌是語言藝術,“語言”是定語,對中心詞“藝術”進行修飾和限制,它不是全部。詩歌必須落實到藝術,藝術是反映當時當地社會生活,滿足人們精神需求的意識形態,是用能激發他人思想和感情的形態或景象來表達現實。新詩要真正贏得讀者走向大眾,要能成為經典,詩人們要想新詩擁有強大的生命力生機勃勃地向前發展,必須把大路還給腳下,把汽車還給屁股,我們帶上腳走、帶著屁股坐上就行了,把目光和精力投給兩邊的風景和遠處目標,向生命向人性深處挖掘,使我們的詩作在現實中精彩紛呈,仿佛生活本身,生動而自然。
(江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