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辭世已近12載,說起來再多的怨也該淡了,唯獨一樁事并沒有化煙而去。母親這一輩子都不能原諒父親的,不是他醉心事業,無暇顧家,而是她為這個家這一雙兒女操碎了心,卻得不到一句肯定,換不來一聲“你辛苦了”。
父親是那種老派男人,僵化守舊。為人處世,他剛正不阿;為夫為父,他很大男子主義,待母親尊重卻不親昵,待兒女嚴厲而少慈愛。他絕對是個盡職的丈夫和父親,但很難稱得上是個溫暖的親人。
母親比父親小11歲,長相酷似電影《英雄兒女》里的王芳,心靈手巧,能歌善舞,兩條又粗又黑的大辮子甩起來青春撲你一臉。父親忠厚老實,又訥于言,靠著寫了N多封情書加上守株待兔式的“死纏爛打”,才俘獲了母親的芳心。
及待進入婚姻,父親的大男子主義思想就暴露無遺了。他從不喊母親的名字,更別說昵稱了。在跟外人介紹母親時,他頗有點自得地稱之為“家里的煮飯婆”,像是“賤內”“拙荊”的通俗版。母親那時已是單位的會計科長,博覽群書讓她萌生了天然的女權意識,對此很是慍怒,正色道:“我不是煮飯婆,我有自己的工作!”父親總是不以為然,依舊故我。
某天上午,母親趕去上班,路上突然聽到有人喊我弟弟的名字,她心里直納悶:小家伙一早就上學去了,怎么這會兒還有人喊他?扭頭一看,跟父親撞了個對臉兒。原來父親不好意思當街喊母親名字,竟然想出了這樣一招兒來引起母親的注意。此事令母親很是生氣,覺得自己很不被尊重。父親呢,自知理虧,卻抹不開面兒放不下架子道歉,只是默默地干活以示“贖罪”。
在我和弟弟面前,父親始終堅持“嚴父”的形象,對我們嚴加管教,連訓斥帶嚇唬,封建大家長的派頭表現得淋漓盡致。他倒不是不愛我們,為了我青春期的叛逆他流過淚,因為弟弟撞破了頭他心急如焚,每次我往家里打電話他總是一個箭步沖過去接,他從不舍得給自己花錢卻對我們毫不吝嗇,只是硬漢嚴父的自我形象要求把他架得下不來。他不允許自己軟弱,不允許自己失去權威,不允許自己喪失“主心骨”地位及家庭控制權。
有一次,父親傍晚下班回家,看到鍋冷灶冷,母親正在臥室的床上躺著。他特別不開眼地問了一句:“怎么今天沒做飯?”母親騰地坐了起來,委屈的眼淚吧嗒吧嗒直往下掉:“你怎么不問我怎么了?”父親灰溜溜地問:“你怎么了?”母親氣不打一處來,扭頭躺下不理他。我回到家一問,才知道母親發燒了。
了解到事情的原委,我要父親去向母親賠不是,以緩和“雙邊矛盾”。父親死活不肯去。我從房間攆到廚房,又攆到廁所,好話壞話說了一籮筐,最后直接把他拱進了臥室。只聽得母親一直在扔東西,他一直在撿,也不會服軟說句軟話。母親心軟,過一會兒也就原諒他了。當晚,母親一整夜都在拉肚子,他攙扶著她跑了無數次廁所,眼圈都是黑的。他就是這樣默默用行動來表現愛意,但母親需要的卻不止于此。
父親其實是典型傳統男人的一個縮影。他們從小就被要求“好男兒有淚不輕彈”,不可以軟弱,要堅強,要勇敢,要成功,要心懷家國,要創出一番事業,切不可兒女情長。他們也希望享受親密關系帶來的親昵與幸福,也渴望享受兒女繞膝的滿足與快樂,但世俗的小鞭子抽打著他們必須成功,多年來的硬漢教育也讓他們不知道如何示弱,如何柔軟,如何溫情,性別氣質建構的結果就是親密關系無法親密,家人不開心,自己也很痛苦。
真情流露是人性的本能,既非女性的專屬,也非男性的禁區!盁o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希望每一個人都能突破二元對立性別氣質觀念的藩籬,盡情享受生命的幸福與圓滿。希望每一位父親,都像超級暖男奶爸貝克·漢姆一樣,懷著“回眸時看小於菟”的溫情而不必自赧。
(莫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