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起之死(連載十一)
車裂 我與楚國一道死去
我目瞪口呆。
楚悼王去世的消息如刀一般割著我的心!
我突然感覺臉上有水順著我雜亂的胡須滴下來,我一摸,那是我的淚。我為楚悼王悲傷,而我更悲傷的是自己。我所向往的偉大事業(yè)才剛剛開個頭,為什么就要遇到如此挫折?我向往著再次飲馬西河,直搗咸陽;我夢想著強弓勁卒,掃平三晉;我癡心于踏平臨淄,并吞齊國。我遙想著一統(tǒng)中國,然后坐在巨型高車上,回到故鄉(xiāng)。
朝霞絢麗,鳳凰于飛,鮮花鋪道,鑼鼓喧天,萬人歡呼!我看到當(dāng)年騎在我頭上的人顫抖。有恩的我報恩,有仇的懇求我的赦免。
而這一切將隨著楚悼王的離開煙消云散。難道這是命?是楚國的命?是我人生的劫數(shù)?天乎!天乎!
楚悼王去世得太突然,是病亡?還是有人暗殺?
這消息太突如其來,我命令撤軍。
有人勸我別回去,你得罪了那么多的楚國高層,你的支柱斷了,你一回楚,必成網(wǎng)中之魚,俎上之肉,任人宰割,你的下場會很慘。也有人建議緩慢撤軍,邊走邊觀察動靜。
我聽不下去,我不同意他們的好心之勸。我的理由是,楚悼王對我恩重如山,突然逝世,我竟然不敢回楚見他一面,不忠不義,這有違我做人的原則。再說,他去世前,難道對世子沒什么遺囑,對大臣們沒有什么交待?還有,世子登基為王,他要想讓楚國不斷強大,就必須繼續(xù)楚悼王的未竟事業(yè),當(dāng)然還要用我。退一萬步講,他就是不愿用我,也不會在我回國奔喪之時對我下手。到那時,如果他真要拋棄我,我干脆告老還鄉(xiāng),教書育人去。
司馬屈重開始不愿說話,最后他也開口勸我。但我已經(jīng)心堅如鐵,我要回楚國去,我再也不愿顛沛流離。
我希望世子繼位后能用我,但憑我感覺,他不會這樣做。能堅定我回國之心的唯一原因,就是我不能對楚悼王不義。哪怕是刀山火海,我也要赴湯蹈火,見他一面,為他在天之靈祈禱。我已經(jīng)發(fā)過重誓,我不能為楚悼王而生,但我愿為他而死。我與他的邂逅就是天命所定。
我要他們準(zhǔn)備輕車,抓緊動身。
“帶一支軍隊回去吧。”司馬屈重建議。
我沒同意,回自己的國,還要帶軍隊護身。這有失我的尊嚴(yán)。況且沒人罷免我的令尹之職。在這個特殊時刻,我就是一國總理,還要為大王發(fā)喪,這些貴族對我能怎么樣呢?
我只身乘車,匆匆而行。荊銳軍,緩緩后撤。
一路上,我設(shè)想著最不測的各種可能。
也許,我一進城門,就有人突然行刺;也許,我一吊喪,就被世子宣布罷免,然后下獄;也許,我奔喪,世子就不許我進城,宣布我是楚國不歡迎的人……
不想那么多了。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我要對得起楚悼王對我的一片純心厚愛。
一路上,苦痛、精彩、斑斑駁駁的人生畫面不斷浮現(xiàn)在腦海。我在顛簸的車中沉沉睡去,我好像這一生都沒這么沉睡過。槍林箭雨、尸山血海、鐵馬冰河……如黃河的滾滾浪濤,向我奔涌而來,我和一葉扁舟在湍急的浪峰上掙扎。哦,我聽見,咚咚的催征戰(zhàn)鼓、蒼涼的西北嗩吶,悲傷的黃河號子……
我被車佐弄醒了,他說我咬牙切齒,腮扭臉曲,拼命掙扎。說著我的樣子,他不禁眼淚汪汪。
進城門,我就聽到城墻上有異常的響動,我看到城樓上有招搖旗在舞動,那是在與誰聯(lián)絡(luò)嗎?
回令尹府的路上沒見什么動靜,我有點嘲笑自己是不是過分緊張。我換甲解劍,穿上喪服,上了輕車,直奔王宮。
路上,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有不止一輛車從我一出門,就一直跟蹤我。
楚國上空彌漫的不是悲傷的煙云,而是仇恨的颶風(fēng)。
我渾身開始有自衛(wèi)性的緊張,心跳加快。我叫輕車加速。我握緊了雙拳,“吳起呀,你還怕什么?有大王的在天之靈眷顧,你怕什么?”
雖千萬人,吾往矣!
突然,我感到身上的血從胸口沉下來,感覺身體又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輕松。輕車一來到王宮門前的廣場,我緩緩下了車,我已經(jīng)察覺到,身后遠遠地聚攏了不少人,都身穿喪服,他們指指點點,激憤地議論什么。我判斷,今天有事要發(fā)生,他們好像已經(jīng)密謀好了。
我挺身上階,快步疾進。走著走著,我猛一回頭,已經(jīng)聚攏的黑壓壓的人群齊唰唰停下來。
我再次加快腳步,向王宮大門疾行。而身后的人群已經(jīng)開始步履雜沓,轟轟有聲。突然有人大喊,“殺吳起!”
人群中馬上雜亂地喊起來,“殺了吳起!殺死這個亂臣賊子!為屈子玉報仇啊!為屈宜臼報仇啊!
我看見,有人拿弓,有人拎劍,領(lǐng)頭的,有陽城君,有魯陽文君,有左尹屈瑕。宮門的衛(wèi)士想阻攔他們,但已被他們用劍刺倒。
只要有人帶頭,只要一殺人見血,貴族們的仇恨火焰便騰空而起,再也無法遏制,這群人發(fā)出更大的喧囂,“殺這個豬狗!為屈子玉報仇!為屈宜臼申冤啊!”
這是一場有預(yù)謀的暴亂。
楚悼王去世,難道宮中沒有一點準(zhǔn)備?難道世子就沒考慮到貴族們會乘機鬧亂子?我急速奔跑,也迅速思考。但場面已經(jīng)容不得我細(xì)想。
我無地可去,只能繼續(xù)朝著楚悼王停柩的寢宮跑去。
當(dāng)我沖進寢宮,我才發(fā)現(xiàn)守靈的王子王孫、嬪妃們已經(jīng)不見了。也許,他們是被奔騰而來的喧嚷嚇壞了;或者,早已知曉貴族們要乘我奔喪時動手的陰謀?
他們一齊擁進寢宮,見我跪在楚悼王的尸前,一時沒了主意,他們也知道我的身手,誰也不敢近前先當(dāng)替死鬼,只是把我重重圍住,拉弓亮劍。
陽城君手一揮,眾人立即停止了呼叫。
我知道今天難逃一死,除非世子迅速率兵平叛。我沒有理會周邊人的怒怨,撲跪在楚悼王的尸首旁,看著楚悼王那有些扭曲、干黃瘦削的臉,突然,我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竟然是睜開的!
“楚悼王啊,你是還有什么后事沒有交待嗎?你是為變法沒有完成而痛苦嗎?你是為了楚國沒能在你手中強盛而死不瞑目嗎?你是為我吳起的命運擔(dān)憂嗎?”我在心中嘶喊著。
楚國改革最大的支柱就這樣折斷,這是楚國的天命嗎?是楚國的劫數(shù)嗎?哀傷激起的酸楚涌上來,我在瞬間呆了。但轉(zhuǎn)而一看身后圍得水泄不通的人群,我突然站起來,指著楚悼王大喊:“大王睜著眼看著你們呢!看著你們這些亂臣賊子是如何毀滅楚國!
說著,我跪地,扶起了楚悼王的上身。果然,楚悼王怒睜著雙眼。
人群吃驚,不由地往后撤。
“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這個時候,你們草雞了?”陽城君狂吼一聲,抄起手中的劍用盡全力向我擲來,我頭一偏,這劍帶著風(fēng)掠過我的耳邊,割去我的一綹頭發(fā)。
有人帶頭,立刻人們瘋狂了,有人射箭,有人擲劍。我的眼前閃過一片箭幕。
一剎那,我撲到楚悼王身上,也許,我撲到楚悼王身上,可以阻止他們的瘋狂。因為按楚律,傷王膚,滅族。
但這已經(jīng)阻止不了失去理智的貴族們,他們射出了更多的箭。一枝箭頭扎進了我的后背,我的全身陣陣痙攣,痛楚瞬間傳遍我的全身。緊接著同時幾箭鉆進我的肺,我痛苦地扭曲起來,我用手抹了一把臉,口和鼻已經(jīng)往外涌血,而楚悼王的身上也已經(jīng)是密集的箭羽。
又是一次劇疼,剎那間,我的眼前閃耀出金黃,隨即變成了灰白,無數(shù)的銀刺在眼前紛紛亂飛。一個個銀色的光圈從我眼睛中閃出,圓圈越飛越大。
我伸出顫抖的手,摸到了楚悼王的臉,一支箭刺碎了他的牙齒,深深地扎進了他的嘴。我再一摸,這箭的箭頭已經(jīng)穿透了他的后腦。
“改革者必是犧牲者。”我聽到似乎有天外之音。
他們拎著我的手腳,往王宮前的廣場急行。我的眼已經(jīng)被鮮血糊住,我只能感覺到熾烈的陽光在我眼前一片金黃,我聽到沸騰的聲音:“車裂他!車裂他!車裂他!”
此刻的世子在哪?他登基了嗎?他為什么不出現(xiàn)?
突然,我明白了,世子他絕不會救我,這個場面是他想做而做不到的。他需要用我的死來平息貴族們的不滿。現(xiàn)在,他就是要放任貴族們發(fā)動暴亂,讓貴族們把所有的仇恨發(fā)泄到我身上,又讓他們背上暴亂、傷君罪,他就會以一個局外人的身份來收拾局面。
好陰險的世子啊!
我已經(jīng)被拖到廣場,紛擾的人群已經(jīng)將我圍了一個大圈,四角的馬已經(jīng)立定,陽城君正指揮著人將繩子栓住我的四肢。
還有人不解恨,把已經(jīng)刺進我身上的亂箭用力往我的內(nèi)臟里捅。
真痛啊!我的心在痛,身在痛。我痛的是我死了,變法死了,楚國也死了。這奇痛竟然讓我慘然微笑。
“他在笑!他還在笑!”許多人在憤怒地狂叫。
我感覺頭上遭到重?fù)簟N业哪X海里響起了咔嚓嚓的碎裂聲,我知道,那是我的頭骨迸裂了。
一個黑棗一樣閃爍著金黃光芒的活物從心中升起,那是我的靈魂嗎?它從腦殼中心開始向外飄起,像裊裊云煙,沿著我的軀殼邊皮,飄飄搖搖。
這金光中似乎出現(xiàn)了我的父親,我的母親。此刻,他們的臉面竟然是那么清晰。我母親伸出了雙手,撫摸我的臉,我似乎能感受到她手指的溫度,我的眼窩充滿了眼淚。
我抿出了最后一絲笑,要迎接這最溫暖的撫摸,立刻又引起暴亂者的陣陣驚叫。
大棒又砸中了我的牙齒,它們在重?fù)粝聳|倒西歪,有的迸射到天空。
陽光熾熱,四馬齊動,人在狂叫驚呼。我的四肢發(fā)出了撕裂的聲響。突然,我感覺靈魂找到了裂口,輕輕扭身,便向天空飄蕩,飄蕩,溶進了那更廣闊的光芒中!
一個精靈從楚國消失了,那是改革者的死!
后記:吳起被射殺后再遭車裂,世子楚肅王繼位,按射到楚悼王和吳起身上的箭名拿人,共逮捕了七十三戶貴族重臣家族兩千余口,全部斬殺。陽城君逃走不知所終。隨即楚肅王宣布廢除變法,楚國從此走上了滅亡之路。 (完)
(孫獻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