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起之死(連載三)
風乍起,吹皺一廷死水
楚王宮建筑宏偉。王宮的正殿,被一體式的四坡重檐大頂覆蓋,精巧的斗拱,將屋檐和四角挑得十分深遠,四角上安放著象征楚國王權的、睛光四射的青龍。
我的眼神掃到大殿邊廊的拱梁,有被火燒的痕跡。當年伍子胥、孫武曾經率領吳國大軍攻克了這座都城,奸淫燒殺,瘋狂肆虐。雖經四代君王繕修,但它那梁柱上的彩漆一經風雨陽光的剝蝕,戰亂的傷痕依然顯露。這個國家,它經歷過陣痛!
換作常人,早被這宏大建筑威嚴的氣場壓得喘不過氣來。但我沒有,這些宏偉威嚴、氣勢壓人的建筑,只會讓我興奮,讓我感覺到這個國家有爭天下的力量,有讓我一試身手的資源。
如果楚悼王真心用我,就是我命運的又一次大爆發。
近了,我步步走近。越走近它,我就越是血脈賁張!
我仿佛聽到天風呼嘯,萬山雷動。
楚國啊,吳起來也!
進入大殿,巨大的宮燭已經將殿內照得通亮。遠遠就見大殿座北朝南的丹犀高臺上,一個人已經站起,想必就是楚悼王。高臺兩邊,各有三排文官武將。左邊的武將甲胄锃亮,右邊的文官衣鮮冠危。
我從文官武將中間的的猩紅地毯上昂然疾行,對兩邊照射到我身上的目光一無所視,我全神貫注丹犀上的那個人,他將決定我的一切。
大殿里鴉雀無聲,只有我踩在地毯上傳出的輕微的摩擦。
就在我疾趨向前的時刻,我所希望的景象出現了。楚悼王急步走下臺階,向我伸出雙手。而我緊行兩步,跪倒在他面前。我的雙膝、手和肘、頭全部著地。我的聲音洪亮,在整個大殿回響。“不肖、衛人吳起,拜見楚王!”
楚悼王大步走到我的面前,說:“抬起頭來。”
我昂起了頭,我倆的目光交織撞擊。他的眼波神光電射,骨相棱角分明,神情充滿憂郁。紛爭動蕩的大國爭霸之火,竟然將他炙烤得發脆面焦!
他看了我良久,竟然不發一聲。而大殿也一片沉寂。似乎巨燭燃燒的火苗搖晃的聲音都能聽到。
突然,只聽他朗聲說:“百戰兵圣,降臨楚國,是我熊疑之幸,楚國之大幸啊!”
我覺得他的話震古爍今,將在歷史上被牢牢書寫。
他一伸手,抓住了我的臂膀,抓得十分用力,而且還有些顫抖。我從他這有力而顫抖的一抓中,感到了他對我的真心。當我站起來時,我就斷定,這是一位值得我為之效死的知己,是一位的確能讓我叱詫風云的明君。
他的態度著實讓一班大臣們震驚、一臉迷茫。我感覺他們一個個似乎喘不過氣來。這時,楚悼王抓住我的手,逐一介紹這些朝堂重臣、世族貴胄。
“這是陽城君,這是魯陽文君,這是安陵君、長沙君、項君……”幾十個這君那君,我一時也記不全。我聽著,向他們拱手,他們都是楚悼王家族或近或遠的親戚,有些我略知名號,更多的是聞所未聞。
接著,楚悼王又給我介紹那些楚國的大貴族,他們或有封國,或在朝為官。屈氏、景氏、昭氏是大世族,官位皆高。什么掌管軍隊的司馬屈重、負責檢察斷案的司敗景差、管理百工匠作的工正昭東、黃氏、斗氏、蔿氏盡管是一些小世族,但凡能立在朝堂,絕不可小視。
我心中閃起一絲寒意。
只聽楚悼王輕輕說了聲開宴。掌管王宮事務的宮尹拍拍手,大殿立刻被擺成宴會的模樣。楚國人尚左,我自然坐在左邊第一位。其余按官職大小落座。
我的酒量不小,楚悼王一舉杯,只吮了一小口。我與眾臣們當然一飲而盡。酒過三巡,楚悼王發話了。
“將軍乃百戰兵圣,拱衛魏國,使魏國雄視天下。今來我國,望將軍不吝賜教,教我強國之道,解我之憂。”
他說的一點不假。楚國面臨的國際形勢我是了然于胸。此時,楚悼王當然渴望天降救星,協助他擺脫地削軍敗的窘境。
我急忙再次跪倒,說:“吳起蒙大王抬愛,必竭忠盡智,不死不休。”
果然,他舉起酒杯,說:“諸臣聽好,大家舉杯,共敬吳將軍。”
待這一杯酒敬完。楚悼王突然問道,“吳將軍在魏國事業正如日中天,蒸蒸日上。為何要來我楚國?”
我想,他這一問,正是眾人最迫切想問的。這也是我來楚國必須回答的問題。我想,大丈夫當光明磊落,我沒有什么要遮掩的,我便原原本本以實情相告。
直而見讒,忠而被謗,臣猜主疑。我就用這個回答了楚悼王和群臣們。
我沒損于干戈,卻損于讒言,我是百戰百勝,卻敗于陰謀。因為,我中招了。
魏武侯接班后,所用宰相是田文,田文死后,接任的是娶了魏武侯妹妹的公叔。
公叔他不自信,當然把我當成最大威脅,一天到晚捉摸怎樣除掉我。但我并沒有什么問題讓他能抓住。他說我要投降秦國,并無真憑實據。老虎嘴大,無處下牙。
他正一籌莫展。一個侍從給他策劃了超完美的陰謀。
他告訴公叔,“吳起嘛,除掉他太容易了。這個人太廉潔自傲,廉潔都必好其羽毛,護其名聲;自傲必有著強烈的自尊心。一次朋友與他約好中午來吃飯,到中午卻沒來。吳起為了守信,朋友不來不動筷子,從中午一直等到第二天早晨,把朋友找來了,他才進食。你看,這件事明擺著,為了守信的名聲,他寧肯付出傷害自己的代價。我們不妨利用他自傲自潔的弱點,設個局,讓魏武侯對他徹底起了疑心,他在魏國就完了。他不死,就得走人。宰相您只需如此如此……”
公叔依計行事。
公叔與魏武侯談論起吳起。魏武侯搖搖頭,“吳起是老臣,的確為魏國立過大功,父王臨崩前要我一定善待他。但你也不能因為是老臣,對我處處不尊,拿我當三歲娃娃。寡人經常接到他要叛國投秦的人民來信,都是些捕風捉影的東西,寡人也不太相信,但心里總有一絲陰影。你說呢?”
公叔極為誠懇地回答,“論能力,吳起絕對在臣之上,按說這個宰相應該讓他來當。只是臣考慮的是吳起是一只猛虎,國之大賢。咱魏國林子小了, 怕盛不下他。我們身邊的秦國又這么強大。臣私下里瞎想吳起最終不會愿意呆在魏國。臣但愿只是爛嘴胡說。”
“既然你都認為吳起是猛虎、大賢,寡人還真要想辦法留下他。你看怎么留他呢?”
“臣以為可以把四公主嫁給他。有了這樁婚姻,吳起與魏國真正成了一家了,他還不死心踏地為魏國打拼嗎?同時,這也是對吳起到底忠不忠魏的一個測試。臣建議您親自跟他提親,如果他答應了,說明他的確沒有叛魏投秦的想法,愿意與魏國同生共死,您對他的懷疑就可以徹底煙消云散了。如果他辭婚,那就說明他去意已決。”
得到了魏武侯的首肯,公叔回到相府,對公主交待如此這般后。就專門派人請我來喝閑酒。
我哪知道這是擺了個局,我一頭扎進來了。于是,在酒宴上讓我看到的是,公主對公叔惡言冷語,酸辣刁蠻。在她居高臨下的凌辱面前,公叔百般獻媚,卻沒得到一點笑臉。堂堂一個宰相,竟然不如一只狗!
我匆匆告辭,這樣的酒我喝不下去。公叔送我出門,一個勁給我道歉,一邊嘆氣,“沒辦法呀,當駙馬你以為風光嗎?外鮮里苦哇。這個小惡婆娘,我早晚收拾她。”
我走了,帶著對公主的極端厭惡和對公叔的極端不屑。我寧愿終生不娶,也不要這樣的女人。就是殺了我,我也不愿意與一個不尊重我的人同床共枕。
出乎我意料的是,魏武侯一天突然向我提親。
我明確拒絕了他,也沒解釋我拒絕的原因。如果當時我若說出到公叔家作客時公主的那番表演,他也許能立刻看出破綻,從而徹底打消對我的誤解,真正成就了我與國君家族的一樁美妙婚姻。
但我沒說,我要維護我自身的圣潔和傲骨,也不愿意當魏武侯的面揭公主的嬌狂。
我看到魏武侯的臉變得扭曲、陰冷,眼中的怒火熊熊燃燒。這就徹底斷送了魏武侯對我殘存的最后一點信任,也成就了我的不歸路。
“哈哈哈哈!”楚悼王聽了一陣大笑,大臣們也在笑。但看我一臉莊嚴,他們還是斂住了笑容。
“吳將軍不要誤解,寡人笑的是魏武侯有眼無珠,笑的是魏國國運衰敗從這個陰謀開始了。”
“是的,讒言不是主因,關鍵是主疑。主不疑,讒言就沒有市場。”
聽了我的這番解釋,楚悼王默默點點頭,若有所思。
酒宴行將結束,朝堂上的大臣們不少張著嘴,噴著酒氣,打著哈欠,東歪西倒。楚悼王看著這個場面皺皺眉頭,本來他還想接著開會,但轉而改口,定下明日一早百官朝會,請吳起講講魏文侯的強國之策。
這一夜,我在客館里怎么也睡不著。我發現陽城君是楚國王族封君中的一個頭兒。有人說話,總要看看他的表情。而屈、昭、景這三大世族的幾個朝廷重臣都還十分持重,不溫不火。只有封邑在息縣的屈宜臼對我似有天生敵意,眼睛瞅著我,與身邊的人叨咕,似乎是說我在魏國走背字,活該。
我覺得楚悼王今天這么隆重地接待我,給我這么高的評價,顯然是要委我以重任。要擔重任手中就要有重器。現在楚國最重要的權力,就是令尹這一職。我當然渴望能得到這個職位,而且我分明有得到它的可能。楚悼王之所以至今不確定令尹,顯然表明當下這幫作威作福、不死不活的人不是他心中的那塊料,這顯然對我有利。但我也有不利。楚國的政治俗例,歷代令尹,都是由君王的兄弟或楚國貴族來擔任。如果任命我,那是破了大例,恐怕要遭到抵制。我剛來,寸功未建,以往的光環只是冬天里的童話,這會給反對我的人以十足的理由。
我得考慮對策。今天來吃飯的人今晚不會閑著,可能也在謀劃明天一早的這場朝會。
我已經習慣了面對困境。刀光劍影是我的生活常態,血雨腥風是我的家常便飯。困難就像天要下的雨、地上長的草一樣自然。我是刀山火海里滾過來的人,我現在還怕什么。
下一步的計劃在腦海里慢慢生成,漸漸清晰。我不知不覺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的朝會,我來到偏殿等候,大臣們冷淡異常,跟我點點頭算是很熱情了。他們三五扎堆聊著天氣、酒和女人,不時冷眼乜我一下。我也很知趣,默默坐著,因為我的到來攪了他們的一池靜水。
大殿里的氣氛格外凝重。楚悼王上來講了幾句楚國危難、群臣必須上下一心的話后,劈頭就問我,“吳將軍,萬事之起,皆有原由。魏國由弱變強,必有其因。你今天就原汁原味總結一下。絕不要避諱什么。”
楚悼王要我說這些,都是我所親身經歷,我站起來,對全場巡視了一遍,在魏國打拼的往事立刻歷歷在目。我說:“魏國強國之功,功在文侯。首先是宰相李悝變法,廢除爵祿世襲,打破任人唯親。讓勞者有食,能者授官,功者授祿。過去的魏國,拜官封爵,都是王親貴胄。特別是王親世族,延續了三代,還依然靠著這點血緣關系,無功無勞,占據重要官位,空領國家的俸祿,白吃國家的空餉。百姓布衣,有功者無賞爵,有能者不封官。其結果是:國家資源耗費無錢養兵,士卒不愿為國效死,賢達不愿為國效力。”
等等,等等。沒等我再往下說,屈宜臼猛然站起來,“王親貴族,是擁戴君王的核心力量。他們出生入死,寸血寸土地打拼,才讓一個國家從小到大。現在國家為他們的子孫發放點俸祿,遠是不忘前人功德,近是讓其子孫更加效忠于王上。這是歷代的成制,國家穩定的基礎,一旦變了,國家不是陷入動蕩嗎?我看魏國之法不一定適合楚國之制。”
“是呀是呀。”一片嗡嗡聲在附和。而陽城君端坐,雙目微閉,似睡非睡。司馬屈重低垂頭顱,一動不動。司敗景差,正襟危坐,眼睛直視。工正昭東,左搖右晃,斜著眼一會瞧瞧我,一會瞧著楚悼王。別看表面平靜,他們心中已經泛起了波瀾。
“寡人要爾等認真聽聽魏國強大之道。吳將軍說什么了,竟讓你如此反感?!”楚悼王眼睛直視屈宜臼,喝斥中藏著怒火。見喧嘩聲收斂了,便沖我點點頭,“吳將軍,說下去。”
沒想到我剛開了點頭,這些人便坐不住了。這些一碰就蹦的人我不怕,我就擔心那幾個不吭不哈、紋絲不動的老滑頭。
“魏國所處,東齊西秦,南韓北趙,是四戰之地。戰國戰國,不戰則無國。魏國建立了國軍。”我接著說。
國軍,就是國家組織的常備軍,就是軍隊職業化。春秋時期的軍事體制是全民皆兵,出則為兵,入則為民。根本沒有專門的國家軍隊。就是有一些專門的軍隊,多在世族大臣的手里,他們有封地,有不向國家上交的賦稅,當然可以養活軍隊。而國君只是個召集人。這樣,這些士兵首先忠誠于世族大臣,最終才是忠君為國。國王不能控制軍隊,反而經常得看臣子的臉色。國君想干點事,一不留神,得罪了哪個臣子,國家就發生了宮廷政變。所以國無固君、朝無定臣是這個時代的普遍現象。不控制軍隊,就沒有安全的王室,就沒有安定的國家。
我力諫魏文侯成立國軍,禁止世族擁有私人武裝。
“魏武卒”誕生了。這是讓世界發抖的精兵,他們在我帶領下,經常以一當百,百戰百勝!
我知道楚國的這些封君們、世族大姓們,個個擁有強大的武裝。我如果深入去說,又會讓這幫人不高興。治國者不可謀于眾,強國策我只能和楚悼王私下談。他是否能像魏文侯一樣支持變法,我還只有七分的把握。所以我略去了魏文侯禁止臣子擁有部隊的這一環,只是向楚悼王大談建立國軍和訓練“魏武卒”的精兵之策。
我看到,我這番試水的介紹,楚悼王就這已經聽得津津有味,而且經常陷入一種癡思的狀態,甚至有時有點手舞足蹈。
“吳將軍,我們這些家族的士卒,就是國君的士卒,再建立常備軍,不是更浪費嗎?不是擺明了不相信我們對君王的不忠嗎?”又是這個屈宜臼,他的臉漲得通紅,站起來的力量太猛,把面前的案子碰倒了。他的身后,又響起了一片嗡嗡聲。我剛介紹一點,就砸到了他們的痛處。
楚悼王一抬頭,狠狠瞪著屈宜臼,說:“寡人讓你好好聽聽魏國的強國之策,為何你如此失態,你的心里想的是什么?為何對吳將軍所說的強國策如此不滿?吳將軍,你先別說了,寡人今天就要聽聽屈宜臼為何如此不滿!”楚悼王越說越激動,臉色已經變得鐵青。
“請大王息怒。”此時,陽城君站了起來,“屈宜臼忠心體國,生怕有人誤導了大王,其心天日可表。但他過于急躁,有失禮儀。”見楚悼王沒說話,他一擺手,“屈君,還不向大王謝罪!”
看著屈宜臼跪倒,陽城君也跪下了,朗聲說:“今日聽了吳將軍此番高論,臣頓覺茅塞頓開。吳將軍天賦奇才,有經國之大略。臣斗膽,建議大王任其為楚國令尹,以解楚國倒懸之危。”
大殿突然鴉雀無聲。楚悼王詫異了,所有的人驚呆了。為了令尹一職,這些王公貴胄已經斗得頭破血流,但今天……
楚悼王一陣哈哈大笑。這笑聲,我覺得五味雜陳,在空寂的大殿回蕩。笑聲完,楚悼王看著我,一言不發。
我再次跪下,“臣不肖,臣只愿做一城之守。”
我與同跪的陽城君又一次對視。他怎么可能愿意讓我做令尹?他明白,他的假話,我懂得。我也明白,我說的同樣是假話,他也懂得。
他是在將楚悼王的軍。
我真想做令尹。但我只能先去干個郡守。(未完待續)
(孫獻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