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起之死(連載二)
寧直不曲是天性,我只贏得倉惶回顧
沿著秦嶺,進入伏牛山,再往前,就是楚國的邊關方城。
我投奔楚國的消息像風一樣快。
離方城還有一百來圼地的南召,楚國就已經派兵在路上迎接我的到來。
當我快來到方城關的城門,遠遠就見城門大開,城門外50米處,官車華蓋數排,一水的錦繡寶光。一大群人簇擁著,脖頸伸得如鵝,向我這邊眺望。
我盡管在打仗方面有一手,但并不代表我只武不文。我畢竟是曾子的門生,儒學的弟子。楚國還是個蠻夷之國,對中原文化充滿著景仰和好奇。我想我沒必要再穿一路上從不離身的甲胄,還像第一次見魏文侯時那樣,長袍寬袖,隨風飄逸。我的這個樣子肯定儒雅深沉,只有腰上系的魏文侯親自為我精心鍛造的吳子劍,閃爍一點森嚴之氣。我要向楚國人展示,我吳起不光是個百戰不敗的戰神,同樣是個治大國若烹小鮮的政治家。
漸漸看清了,他們之所以顯得脖長如鵝,不光是竭力伸長脖子,更因為一個個頭上載著高冠,其中有一個人站在眾人前面,那是與我爭令尹,最后率領眾貴族殺我的陽城君。
這個陽城君,雙眉濃密,幾乎要連在一起,顴骨高凸,臉卻很瘦削。眼神似有兇狠的恨意。我一看就感覺此人內心暴烈,胸襟不廣。今后相處要小心些。
我覺得,初次見面,還是少說為妙。盡管這不是我的性格。
只聽陽城君雙袖拱手,給我來了一段契合外交禮儀的陳詞濫調,“將軍秉萬丈之光明,耀敝楚熒燭之光;攜百戰之余威,強弱楚衰殘之甲,是天賜將軍,楚國何其幸也。將軍舍強魏,顧弱楚,我王夜不能寐,再三囑臣前來方城迎接將軍。將軍來楚,將讓楚國雄風再振,萬世安康。”
這話老得不能再老,我在魏國的朝堂上聽過不知多少回了。盡管虛假,但我聽著也十分快活。我心里想,“你們還不了解我,以為我徒有虛名,我會很快讓你們吃驚。”
但我還是要裝作十分謙卑的樣子,說:“衛人吳起,人生困頓,飄零四海,感謝楚王、陽城君不棄之恩,使吳起能茍延殘喘,得彰微燭之光。起定不負楚王、令尹知遇之恩,為楚效犬馬之勞。”
畢竟自己是主動投奔楚國,盡管在魏國的職位僅比陽城君低一級,但我是來求職找飯碗的,氣勢上已經挫了不少。于是,我雙膝下沉,作出下跪的樣子。我想,陽城君肯定不會讓我這樣,馬上要將我扶住。
但陽城君并未來扶,直到看到我跪了下去,才上前一步,一把抓住我的上臂,要把我提起來。
這讓我心中騰起了一股火苗。我是從天下最強的魏國來的,我的身份大小也是國防部長。本來我拱個手,就算有禮了。我作出下跪的樣子只是說明我投楚的意愿更誠懇,更堅決。最有自尊心的人對外展示的往往是最謙卑,誰知,這陽城君就是要看我這一跪,以在眾人面前找足了尊崇和威風。
他這是出于什么目的呢?是怕我以后與他競爭嗎?
我感覺自尊和顏面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我一頓氣,他這一把拎得力量,讓我紋絲不動。他又添了幾分力氣,但我仍然一動不動。我知道,這是剎那間的較勁,我倆都在心中暗自一沉,互相乜了一眼。
于是,陽城君一副吃驚的表情,朗聲說:“將軍快快請起。將軍是我王尊貴的客人,何來如此大禮?!”
說完這話,他才又來扶我。
我不再抗拒,在陽城君的攙扶下輕輕起來,說:“無家之人,今后還要請您憐懷。”
又是三天的路程,我終于在傍晚來到了楚國的國都——郢。
在等待楚悼王接見之前,我向陪侍的楚國衛官要了一份楚國地圖和郢都的地圖。
現存的郢都是在被伍子胥帶領吳軍破壞以后恢復的,長方形,東西9里,南北7里,四面城墻各開了陸門2座,水門一座。護城之水池深河廣,護城之墻高聳厚實。城內有朱河、新橋河、龍橋河與金杯湖。這三河一湖將城池分成四塊。城中有鳳凰山,山之西是王宮和官署,山之東是王公大臣的居住區。
郢都的正北二十里,是山巒起伏、林木蔥郁的紀山。它不但是國都的天然屏障,還是楚國人春游的好去處。一到春天,漫山遍野的野桃花競相綻放,粉嫩瑩潤,如霞似錦。故有“紀山桃花足春風,滿谷仙桃照水紅”的佳句。因為楚都在紀山之南,故又被后人稱為“紀南城”。
我還沒把這些地圖認真看完,宮正就已經風風火火地趕來傳達楚悼王要在王宮接見我的通知。我還沒休息好,我照照鏡子,感覺一臉憔悴。我不能讓楚悼王看到我這個衰敗的樣子,我急忙洗把臉,啪啪在臉上狠拍了幾下,以便讓我的精神更加振奮。我要讓楚悼王看到從世界第一強國來的國防部長的凜然之狀。
沿著鳳凰山的環路而行。它是由西南往東北走向的兩個山頭相連,逶迤玲瓏,遠遠眺望,這山似迎風展翅、翹首遠望的鳳凰。鳳凰山就因此而得名。山勢挺拔,是城中制高點,俯瞰著全城。松柏密布,飛泉疊石。山巒的西面即是王宮和官署。周遭是軍隊駐扎,尋常百姓靠近不得。
這一路上,我一直在思考怎樣迎接楚悼王的第一場大考。
“千里去當官,為了吃和穿。”這是一句俗得不能再俗的實話。但這可不是我的人生目的。我這一輩子,就是為了做經天緯地、驚天動地、名垂青史的事而生,而活,也必為其馬革裹尸。如果讓我平平庸庸過一生,我寧可一死了之。
車在行,我也在回顧自己的人生,我的人生難道不輝煌嗎?無論在魯國還是在魏國,我的戰功無人能比。在魯國時,齊國大軍以雷霆萬鈞之力進攻,不就是我帶著弱小的魯國軍隊一戰卻敵,挽狂瀾于即倒?
但為什么我每次都如喪家之犬一樣黯然離開,結局都是那么悲涼?
性格就是命運。也許就是我的性格不好吧?
我投奔魏國時,魏文侯曾經向宰相,也就是我的同鄉、同學李悝征求對我看法,他對我的看法是“貪而好色,然用兵,司馬穰苴不能過也。”
李悝對我的評價,只說對了一半。司馬穰苴是齊景公時的大司馬,戰功顯赫。他在出征時殺貴以立威,在戰場上與士卒同生共死,都讓我好生佩服。但可惜的是他沒有壯烈于戰場,卻橫尸于讒言。他的為將之道、戰法謀略讓我得益不少,但我覺得我已經用事實遠遠超過了他。李悝說我超過他,我是當之無愧。
但說我好色,是對我的污蔑。魏國的公主我都不愿娶,我還好什么色?說我貪,我承認,但我的貪,是貪名不貪利,貪位高權重不貪良田美宅,貪叱詫風云不貪錦衣玉食,貪青史偉業不貪豐乳肥臀。我在河西守衛了近20年,功業彪炳,所獲賞賜都分給了士卒。日久見人,最后魏文侯不亦認為我為人清廉,待人平等嗎?我離開魏國,壓根也沒想過等在楚國安頓下來,把魏國的家產搬弄過來。金銀財寶,對我如敝屣,失去再多我都不可惜。
也許,講話太直,為人沖動是我的弱點。這方面,我吃虧太多。我這個人,就是直多曲少,不會做人。
我想,我不該與田文爭功,而且爭得那么露骨,爭得那么毫不客氣。李悝當宰相我不嫉妒,是他基本客觀地向魏文侯推薦了我,而且他推行的變法確實效果明顯。但魏文侯死了,李悝不久也死了,照理這宰相的位子也可以輪到我。但接班的魏武侯沒有用我,卻用了田文——這個魏國的名門貴族。所以我按捺不住沖動,異常直率地與他論功。
“統率三軍,身先士卒、萬眾一心,威震四方,我們哪個功勞大?”我問田文。
“我不如你。”他回答。
“治理百官,親近萬民,充實府庫,誰的功勞大?”
“我不如你。”
“守衛黃河西岸,使秦軍不敢東向,開疆辟土,讓韓趙心悅臣服,誰的功勞大?”
“我不如你。”他回答得很平靜,這讓我有點吃驚。但我還要問下去。
“這三方面你都不如我,你卻職位居我之上,為何?”
田文很淡然回答,“先王剛去世,國君又年少,大臣心不安,百姓皆彷徨。這個時候,安定這個國家,是靠你,還是靠我?”
他這么一問,一時讓我無法回答。因為我只是個外來的打工者,在魏國這個大公司里,有根深葉茂的家族勢力,有千絲萬縷的裙帶關系,田文有這個資本,我卻一無所有。關鍵時候,他可以出頭當帶頭大哥,他振臂一呼,代表著一個或者幾十個大家族擁戴新主子。而我干得再好,也最多混個常務董事。一不留神,就會被人攆出董事會。
田文的話讓我服,我這個人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我錯了,我就承認錯。當時,我就對田文說:“我不如你。”
田文回答:“這就是我的位置在你之上的原因。”
我無語。這是我一次莽撞的沖動,我為此很后悔。后來田文死了,魏武侯仍然沒有任命我當宰相,我也沒有爭。因為我知道,歷史上也只有魏文侯這樣雄才大略的國君敢于啟用李悝這樣的布衣宰相。如果魏文侯還活著,他可能會用我當宰相,因為他能鎮得住,就是有點爭議,在他面前也會很快煙消云散。魏武侯他不行,想在他手下出人頭地,沒有背景,沒有根脈是不行的。他魏武侯對我吳起,有點不自信,他覺得鎮不住我。
想到這,我的更大的后悔像胃中一股酸湯,直涌而上。既然你吳起認為魏武侯不行,為什么還要向他直言?吳起啊吳起,你真是一個政治傻瓜!
向魏武侯那次直言,是我后悔的事,我不該那樣做,但我為什么管不住自己的嘴呢?
那是魏武侯帶著一幫大臣們視察河西郡,我作為河西郡守,當然要作好接待保衛工作。
以往的黃河,是秦魏兩國的界河,如今卻成了魏國的內河。在船上,這個小年輕回頭看著我,開始發表巡視講話,“美呀,我們的魏國山河壯美、固若金湯,有如此寶貴的山河險要,魏國天下誰人敵?”
一幫大臣們立刻熱烈鼓掌。尤其是宰相公叔和大臣王錯,小手拍得通紅。而我卻沒鼓掌,而且我的臉色當時可能也十分冷峻。因為當大家把視線從魏武侯身上轉向我時,掌聲立刻停息。
我這時舉起手,干巴巴地拍了兩掌。包括魏武侯在內,都用驚詫的目光看著我。
我不能不說話了,如果我聰明,我完全可以說,“國君您剛才講得太好了。就像甘露天降,冬日暖陽。讓我激動得忘記鼓掌了。”我完全可以用這樣的話隨大流,混過這一時。
但我不行,我一出口,就說了魏武侯掛不住面子的話,我說:“國家要想牢固、強大,關鍵在德,不在山河的險要。”
我后悔了,我顯示了比國君高明,這是官場大忌。我從魏武侯神色的變化,看出了他內心的不悅。但他畢竟要顯示他是一個有格局的君主,顯示他能容下前朝老臣。他鼓勵我往下說。
這就變成了我倆之間的出演的一場戲。他以耐心顯示他的胸懷,我以直言展示我的見地。
我說:“以前,三苗居住的地方,左有彭蠡水,右有洞庭湖,南有岷山,北有衡山,他們以為江山永固,就胡作非為,最終被大禹滅了。夏桀當國,高山大河,同樣險峻,但他為政不善,被商湯滅國。商紂王左有太行山,右有漳河水,自以為有恃無恐,為政殘暴,最后被周武王一掃而光。從這些歷史教訓看,真是在德不在險。如果武侯您不修德政,恐怕船中我們這些人,都要成敵國的俘虜了。”
“說得好。”魏武侯回答了我的話,就沒有了更多的評價。這話如果出自他的嘴,該多好呀,可以證明他的偉大。可惜是一個前朝老臣當著眾臣的諫言。他表面上不會表現出不愉快,但心里卻打翻了五味瓶。
我覺得,魏武侯最怕人們說他不如父親,他要處處顯示自己是位超人。說實話,他不是一點能耐沒有,只是比起其父太夸夸其談。我多次警告自己不要看不慣,時代變了,這是新王的天下。只有臣適應主,沒有主適應臣。他怎么說,聽著就是,但我還是忍不住。
一天,為了到底與韓趙兩國翻不翻臉的事,朝堂上產生了一番激烈的爭辯。魏武侯一主翻臉攻趙,眾臣都說不過他。退朝的時候,我看他沾沾自喜。我忍不住了,徑直走到他面前問他,“今天有人告訴你楚文王的事嗎?”
“沒有呀,楚文王有什么事?請教我。”他眼骨碌碌轉著,疑惑地看著我。
我覺得我當時非常誠懇,而且神色淡然,我說:“當年楚文王與群臣謀事,群臣都說不過他。退朝后楚文王憂心忡忡。有人問他為何面現憂色。莊王說:‘我聽說諸侯能夠自己選擇老師的,就能夠稱王;能夠自己選擇朋友的,就能稱霸。自滿自足而群臣比不上的,就會亡國。今天朝堂上眾臣說不過我,我感覺國家離滅亡不遠了。’同樣的事,楚文王憂郁,武侯您卻得意,這是為什么?”
魏武侯有點呆了。我又說了幾句,“古往今來,君臣一體。如果群臣都比不上國君或者都不敢說話,這個國家離滅亡真的是不遠了。”
魏武侯當時臉漲得通紅,表現出對我的無比感激,說:“你是上天和先父送給我的至寶,我希望你永遠這樣監督我。”
他這樣,我當然無話可說。但以后,他的表現一如所故。我的話成了他的耳旁風。
一個成功君王的朝堂上,必有廷折面辱之臣。魏文侯說過:家貧思良妻,國亂思良將。因為需要良將,他常與我在朝堂之上爭得面紅耳赤。但從不認為我對他不忠。而魏武侯盡管面皮上還尊重我,但明顯疏遠了我,因為許多重大決策,他已經不找我,都是政策實施時我才知道。
我郁悶,這個國家已經不需要我了。只差一個爆發點、一個小小的理由。
我還是自我安慰吧,人皆有弱點,有弱點才是真實的人性;人皆有缺憾,有缺憾才是透徹的人生。我這個人,就是個寧直不曲的賤命,我已經五十多歲了,我的格局別人改變不了,我自己也改造不了自己。就這么走下去吧!
“魏國將軍吳起到。”只聽到一聲呼喊。
我從悲愴的回憶中醒來,王宮到了。 (未完待續)
(孫獻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