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申君黃歇之死
之所以沒有再細致商量,還是因為黃歇對自己信心滿滿。統治楚國二十多年,靠的不就是他黃歇一人之力嗎?內服群臣,外震諸侯,開疆辟土,中興楚國,哪一樣不是他黃歇的大功?這個國家已經離不開他,他就是楚國的擎天一柱。他跺一腳,整個壽春城都要震三天,他這尊頂梁柱要折了,若大楚國就將天翻地覆!一個小小李園,爬蟲而已。他只要動動手指,也能像捻螞蟻一般捻死李園。黃歇相信,他一入宮,只要看李園一眼,李園也會在他的目光中萎縮成一只臭蟲!
他太小看了李園!
李園的明禧宮,已經是一片危機來臨前的凝重,在他后花園的一幢房子里,他收養的三百多名死士已經全副武裝,殺氣騰騰。在宮的前廳,李園還在與一幫謀士反復推演刺殺黃歇的不同方案。他把隊伍分成兩組,第一隊在城門伏兵,不管黃歇是走南門或東門,只要一進甕城,立刻關閉城門,殺手們上前迅速下手,不留活口。而且要防止黃歇的衛隊來攻城,保護黃歇。第二隊要在考烈王咽氣之后,立刻沖進王宮,保護太子,控制百官,當場宣布太子繼位。如果第一隊遇到意外,第二隊也要宣詔繼位,并立即轉移太子,絕不讓黃歇奪走。只要太子名正言順繼位,并且廣泛宣傳考烈王的遺詔,必能扭轉人心,瓦解黃歇之勢。
宮中終于傳來消息,考烈王歸天了!
李園騰地跳起,命人集合隊伍,他大踏步走到隊伍前面,將手高高揚起,大聲吼道:“國王血寫遺詔!”
呼隆隆,眾人頓時跪倒,就聽李園念道:“寡人不才,受命危難。賴天護佑,當國二十五年。令尹黃歇,早年用命,厥功至偉。故寡人委之以重器,封之以膏腴。然其居功至傲,心生猜忍,得寸進尺,囂焰迫人。寡人唯念列強環伺,國家非常;兵連禍結,民生凋敝,故忍而用之。然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震主危國,已現端倪。寡人歸天之日,即彼為亂之時。太傅李園,忠勇昭慧,實堪大任。國之要領,寡人一總委之,冀其扶幼護國,奮起鋤賊!”
讀到這,李園已經渾身顫抖,語帶哭聲。而眾人滿面赤紅,目眥盡裂,頭發上指,皆懷視死如歸之心。有一人大叫,“為國除賊!”
“除賊!除賊!除賊!”眾人一齊大吼。
兩支隊伍出動了。
第二隊迅速撲向王宮。
李園帶著第一隊人馬疾速趕向東門。
當人馬布置停當,李園命王宮謁者、即專職傳令官出城,宣黃歇進宮吊唁,商量喪事處理。
黃歇同樣得到了消息。他馬上上車,帶著衛隊急速趕往東門。當謁者騎馬往小城趕時,在半道上就已經見到了黃歇。
聽了謁者的簡單通報,黃歇隨意問了一句,“大王崩逝,有什么遺言嗎?”
“這個,小臣不知。”
“城防有沒有加強啊?”
“沒有啊,臣來時看和平時一樣。”
看黃歇沒有再問,謁者一拱手,匆匆趕回。
黃歇感到,自己隨意問的幾句話,印證了以前的預判。李園沒那個膽。但他也沒讓衛隊回去,保險一點沒什么不好。于是,大隊繼續向城門進發。
也許,李園做出了他人生最大膽、也最為正確的行動,他判斷黃歇肯定要帶衛隊來,而且衛隊人數不會少,戰斗力極強。如果一齊進入甕城,那將是一場血肉橫飛、很可能贏不了的撕殺。他絕不能讓黃歇與衛隊一起進城。他在迅速思考后,向伏兵交待,他要出城迎接黃歇,爭取黃歇一人與他進城,如果不成,也爭取讓衛隊與黃歇保持距離,只要黃歇一進城,立刻關閉城門,把衛隊擋在外面。只要把黃歇殺死,衛隊群龍無首,肯定作鳥獸散。
李園騎馬出城,這一去,也許會被黃歇扣下,也許會被黃歇當場殺死,也許會被黃歇與衛隊裹挾著進城,不但伏擊不了黃歇,很可能自己成了黃歇的刀下鬼。他的思緒在馬蹄急速的擊地聲中飛速旋轉。突然,他眼前一亮,他賭定黃歇認定他李園是一個怯懦猥瑣的小人,只要他到黃歇面前把無比怯懦的戲演下去,黃歇很可能就會只身一人與他進城。
剛出城不遠,就看到黃歇的高車駛來,李園已經跪在地上,一動不動。當車在他身邊停下時,黃歇已經聽到李園的痛哭聲。考烈王死了,黃歇眼前的就是未來的國舅,黃歇急忙下車,叫人把李園拉起來,但李園起來又撲前兩步,一把抱住黃歇的腿,把頭伏在黃歇腳上痛哭。
“太傅節哀,既已叫人傳令,何必親自來迎。”
“小人因知大王崩逝,一時六神無主,感覺無依無靠。非常之時,令尹即國之棟梁。故小人見您,如見泰山,一時不能自控,故而哭之。”
見李園失魂落魄的模樣,黃歇不禁心中一笑,他摸著李園的頭,原來還有些收緊的心一下放下來。“太傅節哀,進宮商量后事要緊。當務之急是讓太子繼位,安定人心。”
然后,他向后面衛隊搖搖手,“你們都不必跟隨了。朱英何在?隨我進宮。”
有人答道:“未見朱英,讓其他人跟您進宮吧。”
聽說朱英不在,黃歇微微有一絲不安,但這不安瞬間消失了。他便邀李園跟他一齊坐車進宮,但李園搖搖頭,“小人是您永遠的仆人,怎能與您一齊坐車呢?小人還是騎馬伴您一道進城。”
黃歇點點頭,沒說什么。車前行了,只有五名衛士跟著車走。后面的衛隊并沒有回去,而是站在原地,目視黃歇的高車駛進了甕城。
就在車進甕城的一瞬間,衛隊們看到護城河的吊橋開始收起。大家不約而同地喊了聲:“不好!”立即向城門跑去。吊橋剛剛離地不高,有兩人一縱身扒住了吊橋沿,再一用勁爬了上去,立即抓住吊橋兩邊的纜繩,揮刀猛砍。
而這時甕城的門已經關閉。李園已經急蹬戰馬,一溜煙跑進了主城。而主城門也同時閉合。黃歇就聽車夫嘶喊一聲,忙拉開車窗簾,就見20名身穿黑衣、手舞大刀和長槍的人已經撲上來。黃歇不禁閉上了眼,大嚎了一聲。
打了一輩子雁,沒料到今天要被雁啄瞎了眼。
五個衛士分列高車兩邊,舞著劍,拼命格擋密密麻麻刺來的長槍,一邊大聲呼號,“快來救令尹,快救令尹哪!”
城外的衛隊已經砍斷了吊橋的拉繩,一齊怒吼著沖到墻跟前,不由分說,10個弓腰站住,立刻沖上去5個人,搭起了第二層,又上去3個人,壘起第三層,又沖上去1個人,猛蹬幾步,已經躍上了第三層人的肩膀。也在同時,墻上的衛兵舉起長槍,猛刺過來,直中其胸。這人一把抓住刺進胸口的槍,用盡力量,手中的數把飛刀已經呈扇面飛射出去,在慘叫聲中,他抓住了槍身,把墻上刺他的衛兵一齊拽下城墻。
黃歇的衛隊沒有退縮,又有人撲向城墻,如法炮制。
甕城里仍在酣斗。5個衛士已經被搠倒3個,另外兩人也已經被槍扎刀砍,渾身是傷,血染錦袍。
這時就聽李園在喊,“把這兩人圍住隔開,全力攻車!”
聽到這話,立即有10名死士分作兩組,5人圍攻一個。而另外的10個人,從車的兩邊沖上來,長槍一齊猛烈地插進了車廂。就聽一聲哀叫!
黃歇的這聲哀叫,響徹甕城。被圍的衛士一愣神,已經身中長槍,躺倒在地,但仍在呼號。
城外的衛隊聽到,發動了更加猛烈的攻擊。他們壘起了人山,根本不顧從城上砸來的木頭,后面的人,則猛蹬人山,格擋著刺來的槍尖,一邊縱身扒住了跺口。有的已經爬上了城墻,與堵截的士兵殊死格斗。
當長槍從黃歇的兩肋抽出時,黃歇又發出了一聲慘叫。他用帶血的手,拉開車門,幾個死士嚇得猝然后退。他的眼神已經迷離,但強睜著,天上的陽光忽明忽晦,他仰頭掃射城墻,當看到李園時,他的眼猛然睜大了。他張張嘴,但說不出話,大口的血從嘴中涌出。
但他仍然不愿倒下,他用盡腿部的一點力量,抓牢車門,仍然用慘烈的目光直射李園。
李園也與他對視,帶著僵死的獰笑,但對視了幾秒便挺不住了,他嘶叫著,“殺!殺了他,殺了他!”
又是一槍刺中黃歇的腹部,黃歇再也挺不住了,一頭摔下車來,而他的頭冠滾出老遠。
“快把他頭割下來,扔到城外!快呀!“
一名武士沖上來,一把挽起黃歇的頭發,猛地一刀,砍下了黃歇的頭。
那一剎那,這顆離開身體的頭似乎還有一點生命,那一絲游魂裊裊透出了腦殼:“一生光芒四射,怎么今天是這個結局?”
最后眨巴的眼睛閉上了。殘楚,那最后的陽光隕落了!
城外還在頑強攻城的人見一顆人頭拋出來,一看是黃歇,馬上泄了勁。大家轟然回頭,不要命地奔逃。
王宮中,考烈王的遺體還在床上。因為李園的衛隊已經控制了宮城,被宣召而來的朝臣們都不敢動。靜靜等待著李園的到來。
李園從車上下來了,抱著太子,來到考烈王床前,把太子扶好,然后大聲喊,“大王遺詔!“
太子床前繼位,是為楚幽王。他一臉迷茫地看著眾人,毫不清楚發生了什么,只是在那大聲哭泣。
天忽然黑暗下來,狂風大作,楚國的天要下雨了。
(孫獻光 劉同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