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申君黃歇之死
七
一棵被蟲蛀空的老柳樹，盡管枝頭上還有幾片綠色，但它可能哪一個夜晚，就會轟然一聲倒下。
考烈王出現了絕病之象。他躺在床上，先是燒得滿面通紅，接著就是大汗淋漓。他的眼前經常出現幻象，妖魔鬼怪紛至沓來，它們旋轉變化，最終都會變成黃歇。他感到黃歇的臉不斷地逼近他，用一雙可怕的眼緊緊盯住他，讓他不由自主地要把閉上的眼睜開，免得這些怪象又出現在眼前。可是一閉眼，那黃歇又來了。
黃歇果然來了，作為一國的令尹，他不能不來探望。
向巫醫問過考烈王的病情，他走到考烈王面前，微笑著，輕輕地喊了一聲，“大王，好些了嗎？聽說大王有恙，微臣心中極為不安，特來探望。”
考烈王微微睜開了眼，沒有半絲表情。他看黃歇的目光時而淡然，時而又充滿著極度厭惡，隨即又轉而變成一絲絲笑意。然后，他翻過身去，再也不理黃歇。
黃歇看話不投機，考烈王對他的厭懼的神情都被他盡收眼底，他輕聲告別，悄悄走了。
考烈王叫人幫他翻正了身子。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他下令不準任何人來探視。誰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各派勢力都來打探消息，回答都是“大王在床上休息，他不愿被打擾。”
第三天的下午，他單獨召見李園。
考烈王無力地抬抬手，先盯著李嫣懷中的孩子，過了一會，他轉過目光，盯著李園，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說出幾個字，“這孩子，就托付給你了。你一定要好好輔助，無論多大困難，都要保證他的平安。”
大殿充滿著裴滄之氣，人之將死，其言亦善。李嫣低聲抽泣著，已經哭得直不起腰。而李園此刻淚水充盈著雙眼，不停地打轉。看著考烈王病入膏肓、奄奄一息的樣子，不禁產生了無限的悲憫。不管他考烈王有什么作為，也不管他有什么過錯，也不說他多么荒淫無道，畢竟他是一代君王，人們倚著他騰挪，繞著他飛翔，取得了權力和財富，得到了平安與傳承。如果這個蜂王一旦死去，眾蜂何處何人可依？一旦這根大梁朽斷，這個已經嘎嘎作響的大廈很可能房倒屋塌，那梁、磚磚瓦瓦，本來各安其所，顯示著各自的份量和規格，現在卻成了殘磚爛瓦，腐柱朽梁，失去了價值和力量。
人不就是如此嗎？
“尊敬的大王，您有什么要交待的嗎？”
見考烈王沒有回答，只是眼珠在似乎已經塌陷的眼眶里打轉，李園知道他有最重要的事要交待，便試探地問，“大王最擔心的，是不是……？”
李園欲言又止，他能猜出來考烈王要說什么，他有這種預感。
考烈王的臉變得臘黃，皮下的肉似乎都已消失，只有顴骨和下巴的骨頭像棍一般支支叉叉地拱起來。他喘了口氣，眼神突然變得明亮起來，但只說了一個字，“黃。”
李園猝然感覺大殿的梁柱似乎抖動起來，大殿里的帳幔此刻也在考烈王這一字的余音中飄蕩起來。
“幾十年了，他是壓在我心頭的冰山，讓我喘不過氣來!我信任他，把所有封賞都給了他，但他卻慢慢離心離德，我講的話，他表面上聽，但根本不去執行，重大國事經常瞞著我。五國聯合攻秦，我根本不知道，等他操縱好了，卻給我一個縱長的名號，結果大敗。我實在忍不住，責罵了他，他竟然沒有解釋。這是為臣之人嗎？項燕叫我治他的罪，但我考慮到楚國現在是用人之際，對他僅僅是責罵，就這他也不服，有事到我這來露個面就走，君臣當年的生死之誼就那么煙消云散了，哈哈哈哈，就這么煙消云散了!”
仇恨的力量突然讓考烈王精神一振，本來臘黃的臉變得血紅，眼珠暴突。這一番暴風雨般的話語后，他陡然平靜下來，已經近乎虛脫。
“這些年，他培養他個人的勢力，還在江南建了那么多的宮殿，規制都超過了壽春。”考烈王輕聲說，“我要一死，他必造反，奪取王位!”
李園鎮靜地說，“大王放心，他奪不了。”
考烈王接過話頭，“我就要在臨死了結這件事。”
“那大王要交待我們怎么辦？”
“第一，我一死，立即宣我遺詔，讓太子馬上繼位。”
“那第二呢？”
考烈王沒有回答，而是看著墻上掛著的楚王劍，然后轉眼盯著李園，而李園的目光也盯著考烈王那透出一股殺氣的雙眼。兩個人什么也就講，但這相交的目光已經顯示了一切。
“我王什么也不要說了，臣已經明白了，臣會安排好的。遺詔在何處？”
考烈王歪歪頭，意指枕頭下面。李園伸進去一摸，是個黃色錦布，一打開，上面是考烈王的血寫的遺詔。
“拿去吧。你要在我死以后，立即宣他來守靈。你可在城門布置軍隊除掉他。如果他不來，以我遺詔調動軍隊，號令四方，擒拿國賊。軍隊，我已交待項燕。”
他已用盡了最后的力量。突然間，他的氣喘不過來，眼珠被憋得鼓得老大，要從眼眶中迸出來。他雙手往胸口拼命地抓，一不留神，被子從他身上滑落，只見他的胸部的一根根肋骨被皮粘成了一個凸起的筷籠子，上下快速抽動。過了好一陣，他才平緩下來。他長出了一口氣，渾身汗如雨下，臉上、額頭上豆大的汗珠紛紛滾落，也許還融著他的淚水。
眾人離開了，只有考烈王如一條干涸中已經皺巴巴的魚，瞪著慘白的眼珠，盯著大帳的金頂。一絲氣、一絲游魂還不愿離去。
八
從考烈王病危開始，大家都在等待。
怡和宮中，春申君黃歇與門客們聚在大堂上議事。
門客們吵吵嚷嚷，這個說要要早作準備，以防不測，那個說要多派人進王宮，隨時掌握消息，還有的建議命令部隊進入戒備狀態，防止國內動亂。
在一片嘈雜中，黃歇倒很平靜。國之大殤、舊去新繼，他已經經歷過這種劇變，而且還身處其中，歷經生死大考。故而天大的事在他看來是小小平常。反而他的內心倒有欣喜。自己的骨肉即將登上楚國的政權的頂峰，他將輔佐這個孩子支撐起一個國家。表面上國家還姓羋，但實際上已經是他黃家的天下。他這個被楚國滅亡的黃國不是又借尸還魂了嗎？
想到這，他的臉不禁泛起笑意。
他發現，滿堂人嚷嚷，獨有門客朱英沒有說話，只是盯著黃歇看。朱英很有戰略眼光，就是他力勸黃歇把國都遷到壽春，力勸黃歇不要趕走荀子。雖然荀子這才去世，給黃歇留下遺憾，但畢竟荀子當年離楚時，他在朱英的勸說下，派人到趙國重請荀子，向國人做出了知錯就改的高姿態。他借口有事，打發門客們先到后殿商量，然后留下朱英，問道，我看你有話憋著要指教我，現在沒人了，你就說吧。
“我要說的是，世上有不期而至的福，有不期而至的禍。又有不期而至的人，在您身處生死無常的世界、奉事喜怒無常的君主時幫助您。”
“什么叫不期而至的福？”黃歇問。
朱英回答，“您任楚國宰相已經二十多年了。名為相國，實際上就是楚王啊。現在楚王病重，危在旦夕，只有您輔佐國君，可以像上古伊尹、周公一樣輔政，等君王長大再把國政交還給君王。如果您不滿意，您完全可以廢掉楚王，南面稱孤，占有楚國。這是難得的機會，就是我所說的不期而至的福。”
“什么叫不期而至的禍？”
“李園不執掌朝政，不會成為您的威脅。然此人來歷不凡，志向宏大，在趙國家道中落，必然想在楚國中興李氏。現在他尊為貴戚，手握重權，他的雄心肯定要與您迎頭相撞，自然就成了您的仇人。現在他不管兵事，卻收了一大批門客，豢養死士，天天訓練，這是他想瞞也瞞不住的。他蓄謀已久，早晚要發作。我斷定，楚王一下世，李園必定搶先入宮奪權，殺您滅口。這就是不期而至的禍。”
“那什么叫不期而至的人？”黃歇接著問。
“滄海橫流，必有英雄。”朱英激動地站了起來，“您現在就安排我做郎中，楚王一死，李園必搶先入宮，我埋伏在宮中，替您殺掉他，徹底絕除后患。這個辦法可能您料想不到，我就是您不期而至的人。”
黃歇沉吟著，不禁在大殿里踱步。他想，考烈王一死，新王繼位，他黃歇、新王、李園、李嫣就是楚國權力頂峰的一家人，他還要重用李園，還要依靠他來穩定楚國的局面。這方面，他多次對李園承諾過。李園表達的也是萬分感激。李園有什么理由要殺他的呢？再說，李園敢殺他嗎？過了一會，他對朱英說：“你不要這樣做。李園就是個膽小怕事的人，他沒那個膽。楚國，現在還輪不到他講話。”
見黃歇不拿李園當刀菜，朱英不由提高了嗓門，“相國絕不可大意。李園心如蛇蝎，志不在小，他已經磨刀霍霍，就要架到您脖子上了！我勸相國一定要有所準備。寧可備而不用，也不能出現不測時無備。我有一個提議，如果大王去世，宣您進宮，您一定要帶著一批精銳門客，隨身護衛。李園若有風吹草動，立刻動手將其剿滅。而且還要迅速組織一批人去護衛太子。大王一死，誰得太子，誰就控制了楚國。”
“我就只身入宮，看他李園能把我怎么樣？！”黃歇有些激動，凜然之威陡然間在久久封藏中電光石火般刺射出來。
但他轉念一想，朱英能那么肯定李園要出手，確實不能不作點準備。于是他吩咐下去，準備兩百名精銳衛隊，隨他一同入城，如果沒有意外，人就撤回來。至于衛隊如何行動，就沒有再謀劃。 (未完待續)
（孫獻光 劉同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