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申君黃歇之死
考烈王躺在床上,雙眼直愣愣盯著繡金的磊帳的頂,帳頂的中央繡著金色的太陽,圍繞著太陽的是兩只張開雙翅迎風飛翔的紅色鳳凰。他感覺頭頂這太陽似乎射出了光芒,在鳳凰鋪天翅膀的鼓動下,這光芒變成越來越寬的金色光帶,把他卷過來,卷過去。而那紅色的鳳凰漸漸從紅變成了黑,向他山一般壓過來。他感覺透不過氣來,心跳在加快,整個胸膛咚咚咚咚,像在敲鼓。他在拼命奔跑,仿佛跑進了荒山野嶺,突然那鳳凰的巨翅拍打到他的身上,把他甩下了懸崖,整個身體飄飄蕩蕩,向下面墜去。而深淵的深處一片漆黑,他伸伸手,突然加速向黑暗和恐懼中墜去。
他大叫了一聲,醒來了。原來,又是一個噩夢!他晃晃腦袋,頭一炸一炸地痛,而心在胸膛中仍然劇烈迸跳,全身已經濕透。
“我怎么睜著眼就睡著了呢?“考烈王疑惑著,覺得很不安。因為最近一段時間,噩夢越來越多,不是夢見被猛獸追趕,就是夢見被人追殺。這是什么預兆?是有人要謀殺我嗎?還是絕病之兆?或者秦國要來入侵?
他最近幾個月咳得很厲害,兩腿沒有力氣,上朝時,走幾步就覺得心里發緊,喘不過氣,頭重腳輕。終于在前一天,他突然昏過去,躺在床上,再也無力起來。
“也許,這條命不長了?“考烈王想,不禁身上打了個寒戰。
“我不能死啊!如果我死了,這個才3歲的兒子將來怎么辦?“考烈王感覺到熱乎乎的眼淚流出了眼角,他也沒去擦,任由它從熱變冷,再冷冷地往雙鬢上流淌,浸入毛發。
這一刻,他反而有些興奮,“如果我死了,誰來幫這個孩子支撐國家,會不會有人取而代之呢?是臨武君,陽文君、或是家族的其他人,或者是黃歇?“
黃歇這兩個字一冒出來,考烈王像猝然被一條巨蛇纏住,不禁扭了幾下身體,“不錯,就是他黃歇!我要是死了,篡奪楚國大位的,必是他黃歇!!“
他不禁回憶起他和黃歇當年在秦國為質經歷的驚心動魄。那時,他感激黃歇,他也確實看到黃歇的治國才能和處理外交關系的謀略。他那時確實想全心全意依靠他,讓楚國在他手中再次強大起來。倆人形影不離,形同兄弟。考烈王打破了只有王族才能擔任楚國令尹的慣例,力排眾議,任命黃歇擔任了令尹,把楚國的軍政大權全部交給了他。又把淮北的十二個縣分封給他。一句話,只要能夠封賞的名位、權力、土地、財富,統統給了黃歇。讓黃歇位極人臣,享盡富貴,考烈王覺得足以對得起黃歇為他的付出。
一想到這,考烈王就覺得心頭涌上了陣陣酸楚。因為似乎不知不覺,兩人有了隔膜,漸漸疏遠,以致非有公事,互不相見。到了三年前為了五國伐秦失敗,兩人公開沖突,已經勢同水火了。
親密的友誼,往往就像越燒越沸的油,一滴水,也會引來噼啪的爆裂。
他記起了朝堂上議事時的樁樁件件。開始,春申君還是十分謙恭,處理朝政時,總是提出多種建議,讓考烈王來決定。如果考烈王不同意他的觀點,黃歇也愉快地執行。但漸漸地,黃歇總是提出主導性的意見,公開否決考烈王的決定。
說實話,考烈王內心深處感覺在才智和決斷上不如黃歇,有些決策在執行時確實出現了問題。陽文君提出為兩個兒子謀求肥差,要求考烈王將一個兒任命為郎中,即王宮的衛隊長,一個任命為太官,即掌管王宮物資供應、經費開銷的后勤部長。而后宮他最寵幸的蔡姬,也在枕頭邊吹風,要求考烈王免除他父親封地的軍賦。考烈王都爽快地答應了。但他要求執行時,卻遭到了黃歇的反對。黃歇當廷反駁,“若在秦國,不管是誰,如果沒有軍功或貢獻,是不能加官進爵的,故秦國的軍隊如狼似虎。如果大王隨意封官許愿,浴血奮戰的將士都會寒心,誰還愿意為楚國流血呢?至于蔡姬的要求更不能答應,楚國的國律規定,國家不論是誰,一律要交軍賦,就是貴族的封地也不能例外。如果同意蔡姬的要求,就破壞了國家的財稅制度,這是萬萬不能的。”
公開反對考烈王的決定,讓考烈王覺得很沒面子。他說,陽文君在關鍵之時,領頭擁戴我繼位,我不能不感這個情。而蔡姬極少提出家庭要求,就是答應了,也不算什么大事,下不為例。
但是黃歇堅持己見,他說,國要強大,必嚴其律。大王可以有多種方式感謝陽文君,不一定非要這樣做。蔡姬哪怕一輩子不提要求,這件事也不能答應。
考烈王的火騰地冒出來,他心想,我作為一國之主,封兩個官,免一個人的稅賦都當不了家,還算什么國王,傳出去人們怎么看我?你黃歇提出的各種決定,哪一樣我不一一照準?為什么在這兩個問題上與我過不去?
一看考烈王臉色難看,黃歇沒有堅持,但君臣不歡而散。
也許,這就是疏遠的開始?
考烈王翻個身,他的眼前浮現出蔡姬對黃歇的一臉怒容和一串尖酸的話,“大王你哪對不起他,剛位極人臣,就要功高震主。以后楚國都要看他黃歇的臉色行事了。這不是反了嗎?”
事實證明,考烈王的決定帶來了很大的后遺癥。蔡姬家封地可免軍賦,其他王族大姓紛紛要求同等待遇。考烈王的王叔不少,都進宮來找,要求為孩子加官進爵。考烈王一下慌了手腳,他不可能答應他們的要求,只好以有病為由躲在后宮,讓黃歇出來擋駕。黃歇只好出面當這個臭頭,把前面兩件事作為考烈王的特別恩賞。其他人一律不得照準。一場聲波盡管漸漸平息,但兩人的言語碰撞、王兄王弟們的不滿、后宮枕頭邊怨恨,讓考烈王心生芥蒂。
他又想起了兩人在援趙時的一次爭論,那是他繼位第8年。秦將白起在長平坑殺趙軍40萬人,乘勝追擊,包圍了邯鄲。平原君趙勝帶著毛遂來楚國求救。考烈王決定不見,秦國長平一戰坑殺40萬趙軍,震驚六國。考烈王聽了也心碎膽裂,他從內心深處不愿意出兵救趙,他想堅持他的和秦戰略。他擔心一旦出兵,從此斷絕秦楚兩國交好,秦國又要來刀兵相見。但以前一直主張和秦的黃歇,這一次堅決請求考烈王出兵。他認為,現在秦楚和好已經走到盡頭。范雎為秦國制定的“遠交近攻戰略,是想穩住楚國,集中力量攻擊韓趙魏三國。徹底消滅了這三個國家,就能順利地進攻壽春,楚國是靠著三晉之國的屏蔽,才僥幸偏安一隅,現在三國危如累卵,趙國更是岌岌可危,在這種情況下,楚國再不出兵,趙國必亡,秦國必攜韓魏兩國進攻楚國。楚國離滅亡的日子也就為期不遠了。
考烈王心里老大不痛快,他感覺是被逼著去和平原君見面。自然,在出兵救趙問題上他就不可能那么痛快,他想以拖來婉拒,從早晨談到中午,沒有結果。沒料到這個時候,毛遂沖上來,開口就不客氣。一聽平原君介紹,這家伙只是個無名的門客,考烈王頓時火了,厲聲斥責,要毛遂滾下去。哪知毛遂不但拔劍威脅,反而對考烈王一通呵責,振振有詞,說他數典忘祖,忘記了兩代先王遭受的奇恥大辱。面對突來的訓斥,考烈王目瞪口呆,歪頭看著春申君,希望他來幫場,但春申君未作一聲。
就這樣糊里糊涂地同意出兵救趙了,而且是春申君帶兵前往。考烈王一時的軟弱,成就了毛遂千年英名。回后宮的路上,考烈王被無名火憋得難受,“一國之君,竟被一個無名之輩當堂斥責,而你黃歇作為一國令尹,在一邊看著我受辱,臣子之責到哪里去了?也許,毛遂敢這樣干,就是你黃歇的陰謀吧?”
考烈王感覺身上發抖,到后宮坐下來,好半天平息不了內心的震怒。一個宮女送上了水,考烈王一沾嘴,啪地把漆杯摔在地上,“這么燙就給我喝,想害死孤嗎?”說著,一掌將宮女打倒在地,厲聲說,“拉出去,砍了!”
春申君帶兵救趙,魏國也出兵來救,秦國解圍而去。盡管一仗未打,春申君仍然率領楚軍,以凱旋之姿回國。考烈王以身體不適為由,出征不送,凱旋不迎。
自那以后,考烈王就不太愿意坐朝。所有的事一律推給黃歇處理,自己落得個清閑自在,好盡快實施造人工程。這是工作,一天也馬虎不得。
時間一長,考烈王暗暗有些失望,他感到大權有些旁落。因為許多事,哪怕是他親自交待,臣子們也要問一句,令尹知道嗎?
這變成了他心中的一個陰影! (未完待續)
(孫獻光 劉同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