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楚,那隕落的最后一縷陽光
——春申君黃歇之死
二
在秦國8年的日日夜夜,那是段難熬的時光。
最讓黃歇揪心的是羋月宣太后,她是個冷酷無情的人。為了秦國西面邊境的安寧,她不惜舍身向義渠王投懷送抱,甚至還為他生了兩個孩子。但當秦國強大到可以回首西征時,這場政治獻身戛然而止,她的屠刀便砍向了曾與她朝云暮雨、海誓山盟的情郎。羋月已經把楚國懲罰得遍體鱗傷、山河破碎,她那仇恨的火焰也許已經被楚國人的血澆滅。但女人的情懷最難琢磨,如果看到一個不馴順的考烈王,說不定她心中的火苗又會熊熊復燃,楚國太子的小命可能就要葬送到這個論親戚關系是他姑奶的手中。故黃歇說服太子打消心中的恐懼,每天都到宣太后處去請安,哪怕她理都不理,或者來一頓譏諷,招一場臭罵,這表明一天的日子可以平安過去。當然,那個整天滿臉陰晴不定的秦昭王、那個趾高氣揚的太后的弟弟魏冉也絕非善輩,在他們面前時刻要謹言慎行,禮數周全。
當人質的,異國他鄉,絕不能有半點怨言,面對再重的羞辱、再多的譏諷,也只能偷偷在客舍里飲泣,但只要出門,就必須換上祥和的微笑、滿面的春風。當人質的,就得服從命運的擺布,有事無事,每天必須去秦國的外事部門待命,隨時聽候國王的召喚,不斷地被安排參加祭祀、慶典、會議、宴飲,觀摩部隊訓練,送別秦軍出征,迎接軍隊凱旋。當然,時不時被哪個正春風得意的大夫拉去一醉方休,時不時被國君召喚陪酒放罍子,在朝堂上舞劍助酒。甚至還要與勇武的武將刀劍過招,這些事已經是人質生活的常態。
這就是人質的命,不知何時可以解脫,更不知何時能回到故國。黃歇知道,秦國絕不可能輕易把太子放回去,秦國就是個當鋪,考烈王一旦抵押進來,楚國來贖當,不花大價錢,能回么?
然而,一個人的出現,讓黃歇和太子柳暗花明,枯木逢春。
他就是從魏國落難而來、未來的秦國相國范雎。
范雎是魏國須賈的門客,曾陪須賈出訪齊國,因辯才受到齊王的專門賞賜,因此被魏齊侯疑為齊國的間諜,九死一生才來到秦國。他向秦昭王提出了“遠交近攻”的軍事戰略;他向秦昭王直言秦國朝政被太后等四貴把持,國將不國,使秦昭王痛下決心,廢太后,撤魏冉相國之職,任命范雎為相國。秦國國政的巨變,給黃歇和太子帶來了希望。
黃歇給太子出主意,要他接近如日中天的范雎,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相同的落難境遇,很容易使人產生好感。
更何況,黃歇還打聽到范雎身世的一個重要消息,范雎是楚國王族的后代。他是楚平王當政時趕走的太子羋建之子羋勝(號白公)的后代。太子建與楚平王的恩怨情仇,導致自己客死鄭國,又鑄成了一場伍子胥聯吳攻楚的復仇之戰,而白公勝為了給父親羋建復仇也付出了生命。范雎就是這么一個充滿血腥仇殺、飽受屈辱又渴望中興的家族綿延的子嗣。他有著白公勝后代的顯著標記,忍辱負重,不折不撓。時光早已漂盡了范雎這一代與楚國的恩怨,但卻留下了對故土難以割舍的鄉愁。所以當考烈王拜訪范雎時,兩人一見如故,似曾相識。
黃歇準確地判斷,范雎是他們轉危為安的命中貴人!
果然,公元前263年,花天酒地、驕奢淫逸、喪家敗國的頃襄王一病不起,要求秦國讓太子回國繼位。隨著楚國的使者冠蓋接道,國書頻繁來秦,但秦昭王沒有一絲松口,反而把楚國太子館舍看得更緊了。考烈王束手無策,只能在館舍中哀天怨地。
于是,黃歇找到了已經被封為應侯的范雎。
一看范雎聰明絕頂、穿天透地的深笑,黃歇就覺得沒必要繞彎子,就直問,“相國真是與楚太子相好嗎?”
見范雎點頭,黃歇就直奔主題,“如今楚王恐怕一病不起了,臣以為,秦國讓太子回去是上策。如果太子能立為王,他侍奉秦國一定厚重,并感激相國的恩德。這就為秦國保留了一個萬乘大國的盟友,使秦國更能號令天下。如果不讓他回去,那他充其量就是個咸陽城里的平頭百姓。而且楚國會改立太子,結果肯定不會侍奉秦國。秦國扣押太子得到的不單是對友好國家失信,更斷絕了一個萬乘大國的盟友,這絕非上策。我懇請相國仔細考慮這件事。”
范雎把黃歇說的意思報告給秦王。秦王并沒有反對,但覺得就這樣放了人,太便宜楚國了,就說“讓太子的師傅先回去探問一下楚王的病情,回來再說。”
黃歇聽到這個回話,感覺秦昭王還是要在太子身上打主意,如果按秦王的意思辦,太子回國必會遙遙無期,頃襄王一旦駕崩,楚國會發生什么誰也掌握不了。
黃歇匆匆回到館舍,向考烈王報告了秦昭王的意見,隨即滿面凝重,語氣森森地對考烈王說:“恐怕太子要冒一下險了,要馬上離開秦國。您再不走,可能永遠都走不了。”
考烈王一臉狐疑,吞吞吐吐地說,“秦國關卡太多,如果逃走時被發現,結局不可設想。要不先按秦王的意思辦,然后再定對策。”
“不行,絕不行!”黃歇分析,“秦國扣住您不放,目的是奇貨可居,索取好處。但您現在身在秦國,沒有辦法有一丁點好處與秦國交換。據楚國來的密報,大王危在旦夕,陽文君的兩個兒子正在國內四處活動,爭取繼位。他們還向秦國的重臣送了賄賂,想讓他們阻止您回國。所以我現在憂慮得很。大王如果不幸辭世,太子您又不在楚國,陽文君的兒子必定繼承大位。太子您就永遠也別想回國了。新君繼位,您就失去了價值,秦國也就不會拿你當回事。楚國的新君又怕您返國奪位,必定要想盡辦法讓您消失。您想在秦國平安地當一介平民恐怕都難啊!”
看考烈王滿面慘白汗下,黃歇說:“臣的意思是,您不如冒一次險,跟使臣一起抓緊逃離秦國。我留下來,以便掩人耳目。如果有事,就讓我以死來擔當這天大的責任。”
考烈王動容了,不禁潸然淚下。疾風知勁草,坂蕩識誠臣。如此關鍵、危難之際,黃歇愿意以性命來換他回國繼位,這種君臣之情到哪兒找呢?他沖動地緊握住黃歇的手,說:“如果我能順利繼位,這個國家有你一半!你想要哪一塊我都給你!”
考烈王一身粗衣麻裳,扮成楚國使臣的車夫,熟練地甩著鞭子,駕著馬車得得而去,在函谷關,他也順利地通過了檢查。一出了關,他便一路狂奔,絕塵而去。
天藍藍,樹青青,他在疾飛的車上,感覺自己就是脫籠而去的虎豹,頓開金鎖的蛟龍,舒展雙翅的鯤鵬!
黃歇在客館里留守,捧著一本《太公兵法》高聲朗誦。有人來訪,他就揮揮手,“太子有恙,暫不會客。”
估計太子已經走遠,秦國就是派兵也追不上了,黃歇來到章臺宮,一見秦昭王,他便五體投地,引來昭王詫異的目光。
“太子已經回國了,是臣給他出的主意,臣有罪,臣今天來,就是愿您賜我一死。”
森嚴壁壘的館舍衛兵,重重疊疊的城門關隘,竟然讓考烈王神不知、鬼不覺跑了!昭王不禁大為惱火,雷鳴般地大吼,“你為什么不一起走,你不知道留下來是必死嗎?”
“臣如果跟太子一起走,肯定要暴露,太子走不了,臣也必死,臣這樣死,是對太子的不忠。而且臣就是能走也不會走。臣這么悄悄走了,不但毀壞了秦楚兩國的親和,而且愧對大王多年來給予黃歇的恩惠,這是黃歇對大王的不義。故臣不走。臣愿以一死,換太子回國繼位,換秦楚兩國的和好。”
“好,好,好!多么忠心耿耿,多么義薄云天!今天,孤就成全你!”秦昭王啪啪啪拍著大案,拿起一把劍,撂在黃歇面前,“今天,孤不殺你,孤要看著你自己割斷自己的喉嚨,孤要看著你用自己喉嚨噴出的血來為太子贖罪!”
在旁邊一直默默無語的范雎走上來,把秦昭王拉到一邊,悄悄地向秦昭王暗語,“大王息怒。黃歇絕不能死。他甘愿為主人獻出自己生命,高義也。殺了他,反倒成就了他的忠義英名,陷大王您于不義。再者,太子回去,如果立為楚王,肯定要重用黃歇。故臣建議大王不如免他死罪,讓他回國,既表示對楚國的親善,又對黃歇有不殺之恩。往后,楚國必會聽命于秦。”
一代明君,必從忠言。范雎的主意肯定不錯。反正羋完已經跑了,殺一個黃歇,最多只是出出氣而已。秦昭王陡然收斂了怒容,波瀾不驚,向黃歇輕輕揮揮手,“不是相國說情,孤斷不容你。回去后該為兩國做什么,孤不想多說。”
黃歇又一次五體投地,這一次他是真誠的,范雎關鍵時刻救了他,秦昭王那么大度地放了他,他內心深處寒暖交織,不禁涌出幾分得意。這一次以命押寶押對了。只要他回楚國,必是繁花似錦!
人生,就是一場賭博!
(未完待續)
(孫獻光 劉同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