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張樹侯先生一身長袍馬褂,腋下夾著一沓厚厚的講義,他健步踏上講臺,教室里立即刮起一股旋風,不修邊幅的樣子,又帶來一陣騷動。學生不多,一眼掃過,他的目光又轉向漆黑的屋頂,那是崇福寺香火熏染的顏色。最后,他注意到了窗外一道蘆葦茂密的水溝,那邊,是一眼望不到邊的鋪滿金黃的稻田。他的臉上終于露出一絲笑色。
1907年,42歲的張樹侯“遄返家鄉,就芍西學堂教務,以革命思想灌輸學生”。回想這些年來,考取秀才后,先在家設館私塾,后進城接觸革命。在外屢屢受挫,這一次是提著腦袋返回家鄉。風聲太緊,不敢回家,怕連累妻兒,只好來到安豐塘畔的芍西學堂躲避,這是他上第一堂課的情景。
當他打開講義,翻看幾頁,又眉頭緊鎖。所謂“學堂”的新瓶,裝的依然是“儒學”的老酒。芍西堂是初高等合辦的兩等堂,按照光緒二十八年頒布的《欽定學堂章程》,初等開課國文、算學、體操。高等增開歷史、地理。他拿著手中的《四書》《五經》《古文》《唐詩》《三字經》《百家姓》等,久久沒有開口。
他突然動念,編一本鄉土教材。“地理一科,實為今日普通之學術……縣邑志乘,卷帙既苦于浩繁,記載尤嫌于蕪雜,用是汰其繁、撮其要,勒為一書。” 這是張樹侯后來在《壽州鄉土志》自序里的話。
二
安豐塘巨澤灌溉,千秋造福。而大塘之西,阡陌縱橫,偏僻鄉間出現了一所學堂。《壽縣志》記載:“三十一年(公元1905年)三月秀才李炳堯在州南鄉雙門鋪崇福寺辦芍西兩等學堂,有學生24名。”
“天上飛熊驚冀北,人間俠士會芍西”。
這是張樹侯為芍西學堂的撰聯,一時人才薈萃,“飛熊冀北”,使芍西鄉村,如良馬產地,馳騁萬里。那時的芍西學堂,與其說是教學,不如說是民主革命者活動的中心。
這是張樹侯的感嘆,也是他的自況。當初立下的壯志雄心,還沒有實現,他不甘心于此,一沖飛天,還待時日。但他也知道,在這里不會太久逗留。他珍視這個教職,因為暫時掩身。在統治者眼中,他是“十惡不赦”的犯人,這一回得以僥幸逃脫。
三
深夜,突然傳來“咚咚咚”敲門聲,門衛告訴他,外面有人找。張樹侯披衣下床,來到門口,借朦朧月光,定睛一看,差點驚呼起來,原來是熊成基,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1908年11月14日,光緒帝駕崩,3歲溥儀即位。隔天慈禧太后終老。熊成基、范傳甲等革命黨人以此為機,舉行馬炮營起義,未料特殊時期,清軍防范嚴密,發起倉促,不夠周密,慘遭失敗。
氣急敗壞的清廷,隨后調集軍隊,對起義人員進行圍追堵截,搜捕獵殺。熊成基在壽州人常恒芳的幫助下外逃壽州,以拜訪張樹侯名義來到芍西學堂。情況如此嚴峻,張樹侯卻慨然應允,仗義接納。要知道,張樹侯本人也是當時清廷追捕的“逃犯”,如果泄密,要再加一樁殺頭之罪。
清末明初,激流涌動,風云變幻,地處偏僻的芍西學堂,成為中國歷史上新軍打向清廷第一槍的馬炮營起義總指揮的奔赴之地,藏身之所。
張樹侯外甥楊慕起在《憶樹侯》中說:“熊來壽縣,就訪于芍西學堂。樹侯意欲留熊在壽,約會同志舉民團以應之,而熊認為皖省環境險惡,乃遠走省外,不幸在吉林就義,范傳甲亦在安慶犧牲,一時皖省革命轉向低潮。”
其實,熊的決定也許是正確的,《壽縣志》記載:“光緒三十四年(公元1908年),壽縣信義會擬借四頂山三月十五廟會時機發難,事泄未果。11月20日,皖信義會熊成基等在安慶起義失敗,熊來壽縣,旋去日本,壽縣信義會組織因熊成基起義失敗而暴露,被迫解散。”但是,悲劇還是發生了。范傳甲先卒于安慶,熊成基后役于吉林。
四
“諺云:目能見千里而不能自顧其睫,此固相譏之言,要之亦斯人之通弊也。地理一科,實為今日普通之學術,授受之際,始而本國,繼而外國,喋喋焉。扺掌談形勢,雖辯士莫或焉,然卻叩其鄉里之區劃,則懵如也。是雖地理之學自命不凡,要亦五石之瓠,只可樹之無何有之鄉,而無濟于實用。若夫縣邑志乘,卷帙既苦于浩繁,記載尤嫌于蕪雜,用是汰其繁、撮其要,勒為一書,共分八類:曰建置、曰坊堡、曰道路、曰水利、曰物產、曰形勢、曰古跡、曰名勝,雖不無遺珠之憾,要以為大輅之椎輪可耳。倉卒脫稿遺漏多,有志者取而補輯之,幸甚。光緒戊申秋九月樹侯氏自識。”
王建國先生在《壽縣舊志簡述》中說:壽州“明代前有《九江壽春記》《壽陽記》《淮南記》《壽春圖經》四部,均佚不存。明至清,修州志八部,民國雖修未成。”舊志的最后一部是光緒《壽州鄉土志》,不分卷,張之屏輯,光緒三十四年(公元1908年)芍西學堂油印本。
突然對芍西學堂“油印”兩個字感了興趣。
一座小小學堂,在近百年前就有如此高端先進設備。回來查資料,了解到中日甲午海戰失敗后,國人痛定思痛,而日本為緩和關系,邀請中國學生赴日留學,一時成為風潮。據文獻記載,僅1906年就有17860人。而在皖省得風氣之先的壽州,不在話下。他們學成歸來,致力教學,把認為先進的日本教學制度帶了回來。芍西學堂是雙門李氏兄弟出資興建,正是哥哥李啟齋留學日本并給予資金支持才促成弟弟李蘭齋把學校辦起來的。
張樹侯完成《壽州鄉土志》書稿,按其金石書畫大家的習慣和作派,比如他的《淮南耆舊小傳》《晚菘堂詩稿》等,都是書成后,自己以毛筆書法抄寫。這一回卻是得到芍西學堂的重視,出資油印,速度之快,令人稱奇。并且第二年春天即告離開,總共不到兩年時間。真所謂“雁過留聲,人過留名。”
芍西學堂的這臺油印機,也許是哥哥李啟齋留學時從日本帶回來的。可否想像,百年前的安豐塘畔,我們聽到了油印機轉動發出的聲音,就像是從古塘的斗門閘口放下來的一股甘泉,滋潤了我們的心田。這臺油印機器的意義,因為油印《壽州鄉土志》而載入史冊。
五
芍西學堂的前身為“崇佛寺”為明代崇禎年間隱賢姚氏第七支客居此地時捐資而建。后來姚氏家族沒落,1902年為李蘭齋購買。1905年改造廟宇創辦學堂,因地處芍陂之西,命名“芍西學堂”。
宣統元年(1909年)張樹侯離開當年,《神州畫報》報道“安徽省壽縣芍西兩等小學堂高等班畢業”,文字大意:壽縣南鄉芍西兩等小學堂系李啟齋與李蘭齋昆仲合辦,數年以來,成效顯著,現高等班已屆畢業,呈請考核,批準在案,州牧以及正陽教育分會會長作為代表前來考試,認定成績合格后,準予畢業。畫面展現為一間帶有黑板的教室里,教師、校長剃著前額光亮,后腦勺留辮的“陰陽頭”,長袍馬褂。學生們排成一排,個個戴著大檐帽,人人拖著長辮子,穿著整齊校服。因為背對畫面,無法看到校服胸前。不過,那種收身的校服,讓我想到曾經看過的一幅晚清新軍練兵的圖片,也許芍西學堂重視軍訓,校服仿照新軍軍裝,也未可知。
這次尋訪,因為沒有看到張樹侯題寫的“芍西小學”碑,我們多少有些失望。滄海橫流,英雄本色。短短不到百年,風流勇猛,鐵血迸濺的往事已經湮滅于歷史煙塵之中,蹤影全匿,或許,它們沉睡長眠,享受永恒的孤寂,不愿再受到打擾。
芍西小學的前生——崇佛寺,建于明代崇禎年間。1902年由開明人士李蘭齋改廟建校,創辦李氏學堂,因地處芍陂(安豐塘)西,故后更名為芍西小學。辛亥革命時期,曾有三位愛國革命志士在此避難。抗日戰爭時期,當時的省立十一臨中遷居于內,直至抗戰勝利。該校(當時的臨中)為抗戰輸送了大批的精英,時任民國政府副主席李宗仁為校題詞:“抗戰的熔爐,能筑成偉器”。建國后,本校也為國家培養了造就了一批批各類優秀人才,兩棵古松栽植于建廟后,已有二百多年的樹齡。(高 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