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這句俗諺出自《晏子春秋》。公元前531年,齊國大夫晏子渡淮南下,出使楚國。在與楚王的辯論中,妙語連珠的晏子無意中開啟了中國最早的“南北差異之爭”。他說:“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葉徒相似,其實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異也。”這里的淮就是指淮河。淮河與秦嶺是我國一條具有多重特殊歷史意義的地理分界線。古人自然不懂得現代地理帶的劃分,有關秦嶺淮河線的最早論述,直到上世紀初才被提出。但古人卻在很早就發現了淮河兩岸水土民俗的明顯差別。
兩種氣候的交界處,往往是戰爭最為頻繁的區域。淮河流域位于長江和黃河之間,原本水土豐茂,地勢平坦,是一個渾然天成的防備儲運體系。后來,邗溝、鴻溝、汴渠和京杭大運河的開鑿,使淮河成為溝通長江水系和黃河水系的交通樞紐,因此,而成為兵家要地。兵家強調天時地利,氣候與地貌,往往能夠構造某種軍事力量的平衡點與障礙帶。淮河兩岸很不對稱,北岸平坦,支流多而長;南岸支流少,而且都是丘陵山地。對于南方,每一條支流,都是入侵的航道;而對于北方,每一片丘陵,都是抵抗的堡壘。因此,歷史上,中原地區一旦有南北對峙的戰爭發生,大多選擇以淮河為界。如果從黃帝大戰蚩尤的涿鹿之戰開始算起,楚漢垓下之戰、曹袁官渡之戰、前秦東晉淝水之戰、黃巢北伐之戰,直到在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期間發生在淮河流域的臺兒莊戰役和淮海戰役……有人統計過,中國歷史上規模最大的兩百次戰役,發生在淮河流域的就要占去四分之一。淮河流域恐怕是幾千年來除長城外戰亂最頻繁的地區了。
而壽縣古城的東門之外,正是公元383年,中國歷史上那場以少勝多的著名戰役——淝水之戰的古戰場。
現存的壽縣古城,建于南宋寧宗年間。這座古人因戰爭而建的城池,后人又因洪水將它加固。壽縣古城墻乃磚壁石基,城開四門,各有甕城,既擁有完整的軍事防御體系,又具備防水防洪的功能。古城的四座城門,東門名為賓陽,南門名為通淝,西門名為定湖,北門名為靖淮。早年,南門的護城河與淝水相通,商貿繁榮,賓朋四海。淝水經城關北門港,過五里閘,在后趙臺村注入淮河。有時,在城墻上散步,我會望著城北八公山上的松林與縈繞在古城周遭的淝水,陷入幽思:這座城豐厚的歷史與人文,恐怕也源于這淝水背后,站著一條淮河的緣故吧。在壽縣古城賓陽門的外墻上鑲嵌著兩塊碑記,石碑正中刻有一道橫線,上有文字說明:公元1991年,最高水位線,海拔24.46米。我記得那場大水,古城四門用土填閉,城外洪水兇猛,白浪滔天,而城內無積水,無內澇,洪峰來時,城內的人甚至能坐在城墻上伸腿濯足。后來,我看過記錄了當時情景的一張古城空中俯瞰圖,圖中,壽縣城宛如浮蕩在茫茫大海中的一只木盆,神奇地飄搖著,任驟雨驚洪肆無忌憚,它自安然無恙。
那一年,在那場百年不遇的洪澇災害中,壽縣古城被洪水圍困達三月之久,湖洼地區的129座生產圩堤漫水潰破,灌區90多萬畝農田被洪水吞沒。為了將洪澇災害減輕到最低程度,灌區緊急啟用有關水利灌溉工程進行分洪、泄洪。擔負淠河總干渠分洪任務的淠東干渠,由于連遭暴雨襲擊,降雨量三個月高過900多毫米,較歷年同期高5倍,干渠分洪水位猛增至29.75米,安豐塘水庫水位高達29.62米,遠超警戒水位線。
讓我插敘一下安豐塘的前世今生。古稱芍陂的安豐塘,位于壽縣中部,史載為春秋時期楚國丞相孫叔敖建于公元前613至公元前591年修建。這座古時被譽為“天下第一塘”古芍陂乃中國淮河流域古今重要的水利工程,它的36座水門,72道涵閘,曾為我國歷史上江淮農業的發展作出過巨大貢獻。然而,新中國成立時,安豐塘已是塘淤堤頹,蓄水之效幾已全失了。淠東干渠建成后,沿渠歡唱的淠史杭之水,洗刷了安豐塘的塵垢,讓它重新成為水的容器。上世紀七十年代,壽縣人民幾乎家家戶戶都參與過安豐塘的新修工作。1976年,中共壽縣縣委作出自力更生完成安豐塘塊石護坡工程的決定,發動全縣11萬人重修古塘。6.6萬立方米的塊石,從百里以外的八公山運到工地,光靠組織起來的2000多人的運輸專業隊,運上一年也難以完成。縣委書記馮建華躬身拉起一輛滿載石塊的板車,走在了運石隊伍中。此舉,像是一道無聲的命令,震動了全縣上上下下。于是乎,干部們從機關走來了,工人們從廠房走來了,城里的居民走來了,學校的老師、醫院的醫生、商店的營業員走來了,就連小學生也動員起來了。拖拉機、汽車、驢車、牛車、板車……幾萬人,動用各種運輸工具,如現代愚公般,從八公山運來了9萬余噸石料,0.24萬噸水泥,將安豐塘環堤25公里的塊石護坡工程建成了!工程竣工后,水庫正常水位提高1米,蓄水量由500萬立方米提高到8400萬立方米,灌溉面積由36萬畝擴大到56萬畝……然而,1991年夏,數萬人修筑而成的安豐塘堤壩危在旦夕。還是他們——那些給與古塘新生命的人們,沿著環繞塘大堤壩晝夜巡視,及時加固險段,他們又一次保護了古塘,為受災慘重的壽縣,留下了塘畔的那一片綠洲。
如今,距我少年時代親歷的那場特大洪水已過去了31年。我至今仍清楚地記得,那些被大水沖倒的房屋,隱沒在洪水中的公路,從洪濤處僅露一點樹梢的大樹。當時,壽縣的四個城門被堵死,行船泊在城門下,城外一片汪洋……
好在,那一切,都成了過去。壽縣,這座地處淮河中游南岸的古城,已蛻去昔日被淮水擊打得累累傷痕,而成為千里淮河上的一顆璀璨明珠。從新中國成立初“抗御洪水”到改革開放后“管理洪水”,再到新時代謀求“人水和諧共生”,壽縣人民在戰勝水災、治理淮水的過程中,探索人水和諧共生之道,因為憑淮而居的壽縣人深知,淮河的命運與我們自身的命運息息相關。(黃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