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說,江南人細膩、古道人豪爽、沿淮人豁達,而大家相信有史以來最為豁達的是沿淮人喊出的夯歌。
要讓我說,花鼓燈的鏗鏘,也抵不過勞動號子夯歌的鏗鏘。
我家住在淮河岸邊的大河灣里,上世紀六十年代末高中畢業回鄉的那一年,正趕上頭年汛期行洪,一冬一春,鄉親們忙著上堤補缺口。隊長看我壯實,就安排我到堤壩上去打夯。
上了堤,我才知道,所謂“夯”,就是四根滿手握的硬圓木,“井”字型地捆著一個打場用的石滾子。打夯時,八個人分成四對,面對面站定,各持圓木的一端,另有一個領夯的“夯頭”站在其中,兩手扶著夯把,唱著夯歌指揮打夯,幾個人齊心協力,把夯提起、放下,憑看石滾子的重量和大伙兒放夯時的向下推送的力量,邊走邊砸,夯實腳下的松土。二大爺是我們這盤夯的夯頭,他已年近花甲,身板硬朗,說話粗聲大氣,挺逗。據說他年輕時力大如牛,三、四百斤的石滾,用手扣住兩邊的石眼,拎起來就走。不過,大伙兒邀他來領夯,倒不是因為他力氣大,而是他的夯歌唱得好。
二大爺一眼看到我,就拍著我的肩膀高聲說:“不要愁苦著臉,回鄉來家,怕什么?你將來出息了,老家不拖累你,你有困難,大家收留你,要不然怎么說家鄉好呢?好了,跟我學夯歌吧!闭f著,他彎腰抓住兩側的夯木,亮開厚重的嗓音,唱起了夯歌。大家應和著他的歌聲,猛力提起石夯,然后在一片“嗨——嗨——”的應和聲中砸了下去,唱一個節拍,移一步夯印,這樣不停地把石夯提起、砸下,開始了重復而又愉快地打夯。
剛學打夯,有點不好意思放開大嗓門。但是,夯歌很快以它獨特的魅力感染了我,吸引我恣意酣暢唱了起來,而且全身心都沉醉在迷人的夯歌里。說來有點神奇,在夯歌一唱一和的韻律中,好像快樂地舞蹈著,快樂地生活著。那情趣、那意境,那醉人的感覺,全來自美妙的夯歌。你聽:“架將起來,嗨喲!慢慢走哇,嗨喲!我唱夯歌,嗨喲!大家和啰,嗨喲!這里土松,嗨喲!再加把勁,嗨喲!一夯一夯,嗨喲!砸結實嘍,嗨喲!這排夯完,嗨喲!歇歇喘喘、嗨喲!……”夯歌婉轉流暢,簡直把人帶入了忘我的藝術世界,使人渾身勞累都隨風頓消。這中間,情味最濃的是打醉夯的場景,當那微妙境界到來時,二大爺仰首長嘯,盡力拖出“嗨——嗨——”的長調。于是,大家也跟著調兒拖得更長。這瞬間,石夯在不知不覺間飛舞,有時像長翅膀一樣,比肩高,那恣意淋漓,使我陶醉,體驗到忘我勞作的舒心,我想,生活中再也沒有哪一種勞動能比打夯更令人神往了。
在打夯歇腳休息時,農村叫抽袋煙,喘喘氣。二大爺神情飛揚地給我們介紹當年打淮河大堤時的情景。講著唱著,唱出了過去的老調:“毛主席號召修淮河呀,嗨喲嗬嗨呀;修好淮河心情好呀,嗨喲嗬嗨呀!一夯一夯,嗨呀!夯實在啰,嗨喲嗬嗨呀!那邊土松,嗨喲嗬嗨呀!都加油呀,嗨呀!我唱夯歌,大家和嘍,嗨喲嗬嗨呀!修好河堤保家鄉呀,這夯夯完,歇歇腳嘍!”“高高地舉起穩穩地放呀,嗨喲嗬嗨呀!小心砸到你的嫩腳腳呀,嗨喲嗬嗨呀!淮河水是流也流不完呀,嗨喲嗬嗨呀!勞動人民創造財富數也數不清哪,嗨喲嗬嗨呀!”二大爺說,后來我們的夯歌用《沙家浜》詞可以這樣喊:“朝霞映在陽澄湖上呀,嗨喲嗬嗨呀!蘆花在黃稻谷香岸柳成行呀,嗨喲嗬嗨呀!全憑著勞動人民一雙手呀,嗨喲嗬嗨呀!畫出了錦繡江南魚米鄉呀,嗨喲嗬嗨呀!祖國好山河寸土不讓呀,嗨喲嗬嗨呀!豈容日寇逞兇狂呀,嗨喲嗬嗨呀!戰斗負傷離戰場呀,嗨喲嗬嗨呀!養傷就在沙家浜呀,嗨喲嗬嗨呀!……”他的聲音清晰而響亮,就像唱戲一般讓人感到優美,使打夯感到輕松,一口氣就能打完一面墻地基。
喊著動聽的勞動號子,夯著腳下漸漸升高的堤壩,我朦朦朧朧地領悟到魯迅所說的人類最初的詩歌創作就是“杭唷”這句話的真意了。這單純淳樸的夯歌,并不是藝術家們關在屋子里創作出來的,它是我們祖先在改造大自然的神圣勞動中,伴著淮河的濤聲,以蒼穹大地為舞臺,浪漫地從胸中傾吐出來的心靈的歌唱,是指揮、協調動作的統一號令,是激發人們勞動熱情的高昂之聲,是歡快節奏中產生的愉悅勞動號子。夯歌從二大爺寬闊的胸膛中震蕩出來的旋律雄壯、厚重,這是我們沿淮人創作的“下里巴人”之歌。
隨著時間流逝,原始的打夯漸行漸遠,但沿淮夯歌一定會在沿淮人心中一代一代流傳。(蘇登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