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空手空腳,想來是沒資格上長安的,老白硬是去京漂,他的底氣是他覺得自己能寫詩,詩寫得好。能寫詩的,一抓一大把,擱如今哪個詩人憑寫詩在長安吃住一條街的?
白居易去了長安,找到顧況,沒帶煙酒,沒帶銀行卡與健身卡,也沒帶山西特產,就帶了一項勞什子寫詩特長,撞了人家豪門。豪門居然沒拒,豪門居然讀了其詩,還給了高評:“有句如此,居亦何難?”長安米貴,居大不易,然則,會寫如此好詩,米貴不算什么,便是房貴,也不在話下,要言之是,只要有才,糧食會有的,房子會有的,嬌妻會有的,工作也指定是會有的。長安八字開,無財有才也進來。
白居易這個故事耳熟能詳,不細說。鬼才李賀京漂長安,復制的也是白顧故事,故事是一樣,主角換了,白居易換了李賀,顧況換了韓愈。韓愈時任國子博士,政界有權力,學界是權威,位高權重,一言九鼎。“某日,送客歸,極困。”送行嘛,要喝很多壯行酒,要跟很多人扯淡,應酬也是特累的。韓愈小夜半,迷迷糊糊回到家,腳提不起,眼睜不開,一心只想夢入芙蓉鋪。
不承想,李賀在韓愈家里,等了好些時候,“門人呈卷,解帶,旋讀之。”那么累了,還讀什么詩?心硬的,一句話回絕:給我丟遠點。心軟的,給人半點希望:今天累了,以后再研究。研究研究,煙酒煙酒,諧音詞是雙關語,含義豐富得很。
韓愈打起精神,霸蠻讀,一個“解帶”,可見其漫不經心,邊解褲子邊讀詩,我們都知道,睡前讀詩讀書,多是起催眠作用的。韓愈讀了第一首,題目是《雁門太守行》,題目一般般,其中兩句是:“黑云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這兩句讓韓愈跳將起來,已經解開了的褲子,齊刷刷掉到了地上,讓門子掩鼻大笑。笑什么笑?快快快,給我把李賀請進來,一邊廂把褲帶重新系好,一邊廂端壺泡茶,精神煥發,瞌睡全無。一個是文壇宿儒,一個是詩壇新秀,兩個親切會談,會談在友好的氣氛中,進行到了東方既白。
韓愈提舉李賀,有另外說法。李賀七歲善詩,江湖上早有名聲。江湖名聲不入朝廷,頂多是野賢,老死戶牖而已。比如一個縣市居的作家,在地方名氣很大,若去了京都,京都那些峨冠博帶者,也當縮頭到脖子下面去了,那些二流者,更將頭縮在褲襠里頭去。然則,他在小地方,能叫他鄉賢,還是好的,多半是會當成不務正業的瘋子,丑婆娘都要改嫁。
韓愈聽得李賀詩寫得好,“始聞不信”,不信就諷刺嘛,就去群里編排李賀嘛:唐朝新聞多,又多了一個野雞詩人李賀。這般詩生態,是后來才有,韓愈并不“據新聞”說,更不以“路透社”為是,他約了皇甫湜,以學界權威身段,登門拜訪寒門李賀,“過其家,使賀賦詩,援筆輒就素構,自目曰《高軒過》,二人大驚。”驚為天才,于是大報大刊,寫詩評,作印象記,一下子就讓唐朝人民知道了李賀,記住了李賀。大家推小文人,一句頂七八千句,李賀“自是有名”。
不論是李賀拜見韓愈,還是韓愈登門李家,版本不一,推人同一。也不論哪個版本,都沒看到李賀送東西給韓愈。韓愈與李賀,素昧平生,此前根本就不認識。白居易去找顧況,顧況跟老白,八輩子都沒瓜葛。一點關系都沒有,也沒什么人去引薦,李賀與白居易就冒昧去打擾文壇大儒了。
如白居易與李賀,即使不去拜會文壇首席,當然也是會脫穎而出的,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然則,若遮了呢?最起碼的是,成名不那么早了,名氣也未必那么大。更有些文人,沒人賞識,自此沉淪,也是多的。
唐朝很多詩壇大咖,都曾有過這般大同小異故事。李白開始找一個叫韓荊州的,這家伙不識才,李白寫的自薦信石沉大海,在韓某那里沒起浪花。但李白依然不倦到處找伯樂,去京都酒家眠,遇到了賀知章,賀公不吝贊美詞,直呼李白為“謫仙”,李白在唐朝的名聲從此蓋天。
讀唐朝詩,讀唐朝詩人,特別是讀唐朝詩人與詩人故事,會有一個特別感覺:唐朝詩人間,都是詩人抬詩人,不見詩人壓詩人。李白高名天下聞,沒人臭李白,杜甫與李白,作詩不是一個路子,他沒斜眼看過李白,對李白簡直是崇拜;李白與孟浩然也是各立門戶,李白卻無門戶之見,而是“我愛孟夫子,風流天下傳”;杜甫做《八仙歌》,所歌頌的詩人,有名氣比他大的,有名氣比他小的,有名氣比他一樣高的,沒見他對名高于我者諷,名齊者貶,名低我者壓,而是一樣的歌與愛,可見唐朝詩人精神健康。
唐朝人才輩出,唐朝詩歌璀璨歷史,源自唐朝詩人心態好,唐朝詩歌生態好,非一般好,讓人心向往之。(劉誠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