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趁防新冠疫情形勢好轉,我們幾人約去淮南,看武王墩搶救性考古發掘現場。
日是好日,恰逢二十四節氣中的“小滿”。節令書上說,物至于此,小得盈滿,故麥類等夏熟作物籽粒飽滿但未成熟。淮南是二十四節氣的發源地,節令書上所描述的,基本就是淮南風貌。觸眼所及,是一片片金黃燦爛和一行行的青綠簇新。油菜正在收割,小麥也已成熟。它們被一排排高大噴吐出新葉的楊樹、成畦的葡萄、桃樹蓬勃的新綠分成塊狀,構成天明景新,江山寥廓的景象。令人心曠神怡。
遠遠地我們就看到了保護挖掘現場搭起的臨時鋼架大棚。車近現場,我便發現原來的武王墩的“墩”,即高大的封土堆已被削平了。鋼棚架下,是已平整好的巨大地平面,下一步將開始地表以下的正式考古發掘。
去年春上,我曾隨澤鋒同志來過這里。聽專家說已確定這武王墩是楚國最高級的墓葬,而且極大可能是楚考烈王的陵寢,并且國家已正式同意對武王墩進行搶救性考古挖掘時,我仿佛看到了滾滾而來的鈔票,感到自己的眼睛都變“紅”了。
我想,淮南這下發財了。
也許是長期在政府從事經濟工作養成的職業習慣,也許是自己本來窮命,俗得不可救藥。不論是公是私,碰到花錢的事,從來縮手縮腳,把日子過得平平庸庸。總覺得自己永遠囊中羞澀,需要瞪大眼睛去找錢、去掙錢。這武王墩,可是老祖宗給淮南留下的一筆巨額財富。憑“空”就這么掉下來了。這么些年來,特別是近年來,國家每一處重大考古發現,都會給當地帶來巨大收益。往小里說,是臺印鈔機,往大里說,是地方經濟的一個發動機。
最明顯的案例,是陜西秦始皇兵馬俑的發掘。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去兵馬俑,被導游忽悠得團團轉,除了門票錢,還額外掏了150元錢。那天發現兵馬俑的楊姓老漢在為管理部門出的畫冊簽名售賣,為了他那“秦俑發現人”幾個歪歪扭扭的字,游客隊伍排得那個老長,那個印象幾十年都在。后來,我自己曾做過一段時間旅游工作,發現一個令人驚詫的事實,兵馬俑其年收入早就突破10億,節假日游客其日游客量常常破10萬人,這是黃山風景區難以企及的數字。如果算上其它,比如日常維護維修、安全保衛等等管理成本,它是一次性投入,持續開發,純室內管理,基本不受外界因素,如極端天氣干擾等,兵馬俑的效益更遠好過條件最優、資源獨有、天下無雙的山岳名勝風景區黃山。
市場經濟下,知名度和社會榮譽也是經濟收益,甚至是更大的經濟收益。來中國的外國游客包括國賓,沒有幾個人到中國不去西安、到西安不去參觀瀏覽兵馬俑的。現在每個地區為擴大自己的知名度,樹立地區形象,增強地區對人才、資本等等吸引力,無所不用其極。這都是需要花費地方政府巨大資源的。而一個重要考古工程,就是一個免費的大廣告,會帶來持久的廣告效應。
二
這是不是自己見“錢”眼開,“利”蒙心智了?有可能,但也未必。如果真如專家所說,武王墩是楚國最高等級的墓葬,甚至是考烈王的陵墓,那它的價值一定會超過陜西秦始皇兵馬俑許多。
從常識推斷,春秋戰國時期,秦楚都是大國。楚王向來是和秦王平起平坐的。楚國一度國家實力爆棚,成為“春秋五霸”之一。楚還曾與各國爭勝,逐鹿中原。《漢書》說,“楚人信巫鬼,重淫祀”,其所有禮樂儀制都源自周禮,在與中原諸國看齊的基礎之上,還富有南方特征,擁有獨具特色的喪葬制度,表現的更為豪奢,從國家目前已發掘的楚漢墓葬來看,莫不如此。以至于到今天還有人說,南人奢,北人儉。而處于西部邊陲的秦國,民風質拙,野蠻雄性,戰爭力、戰斗力超強,無庸置疑,但是,至今還沒聽到秦國有什么特別令人驚嘆的大型墓葬出世呢。
當然,秦始皇陵與一般秦王陵墓肯定不同。畢竟是秦始皇一統天下,成為始皇帝。如今去始皇陵,簡單目測一下,那始皇陵規模怕有數十平方公里。而南方的墓葬,無論如何也達不到。氣候地理條件也不允許。因秦始皇陵尚未發掘,無法用其作參照物與楚王陵對比,也沒這個必要比。
但把楚王陵與秦始皇陵的陪葬坑兵馬俑比,顯然是沒“規矩”意識的常識錯誤。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一個與秦王比肩的楚大王的墓葬,當然要比一個兵馬俑要厲害得多。它們完全不在一個“格” 上。進一步看,如果武王墩是楚考烈王的陵墓,那還不同于一般的楚王墓。一方面楚考烈王并不是亡國之君,因此它的禮遇肯定是楚國最高的,是楚國財富能夠支撐的極限,更為要緊的,是考烈王處于楚國盛極而衰的過程中,這意味著他代表了楚文化所能達到的最高成就。如果那樣,就可以肯定,武王墩是楚文明完全成熟后掉下來的果子。
我對武王墩抱有合理的想像,還有一個佐證支撐,即曾侯乙墓的發掘。
曾侯乙墓考古是鄰省湖北近年來取得成果最多、社會關注度最高的考古發現之一。精彩紛呈的發掘成果引起社會各界矚目。曾侯乙墓葬1978年發現,先后出土了15000件工藝精湛的文物。以至于今,構成了今日湖北省博的主要館藏。這些文物呈現了高度發達的禮樂文明,說明了春秋戰國時,中國在工藝制造、文化藝術等方面所能達到的高度。自然,曾侯乙墓葬及隨州博物館、湖北博物館,都成了今天游客去湖北的重要“打卡”點。廣為人知的青銅編鐘就出自曾侯乙墓,揭示了中國古代青銅鑄造、音樂藝術等方面的極高成就。我曾比較了一下編鐘與鋼琴,西方的樂器之王。編鐘沒有敲響之前,鋼琴聲音充滿空間,但當編鐘聲音響起,遍滿世界的便是編鐘宏闊而清亮的聲音了,鋼琴只能湊空將聲音發布出來。我不知道為什么當代音樂人會無視編鐘,特別是大型公共文藝演出。是其演奏要求太高,技術太復雜,太奢侈,太豪華,太宏大,遠不是一般人所能承接?還是當代人靈魂孱弱,文化自信不足?
但這個在考古領域獨領風騷的“曾”國,根本就名不見經傳。過去史書上,沒有它的任何記載。可以肯定的是,這個曾國是在楚國的地盤上,要么是楚國的侯爵,要么是被楚國吞并的周朝侯國。合理猜測是,這個曾國就是楚國的一個青銅生產和加工基地。
這樣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小侯國,其侯乙的墓葬竟是如此奢華。不由人不腦洞大開。一個征服了、吞并了、收納了、消化了若干個曾國的楚大王墓,能給我們多少想像呢?這恐怕是總統與郡(州)長的比較,國家博物館與省市級博物館的藏品比較。
至于近年來在文旅市場上播云弄雨、鬧得沸沸湯湯的南昌漢代海昏侯墓葬,若與武王墩比較,也不在一個檔次。楚漢一體。那海昏侯大約也與曾侯乙相類似,只能以“侯”的身份相互比較吧。
三
在武王墩發掘現場的簡易工棚里,陳列著在武王墩封土堆中發掘的部分文物。如鐵鍤,鐵夯頭,筒瓦之類。但更值得看的一批出土文物,保存在洞山中路的淮南市博物館。
這批文物,包括漆木虎座鳳鳥鼓架、銅編鐘、鎏金虎首銅構件等。數量不多,但都是珍品,經鑒定,其中國家一級、二級文物占總量的三分之二強,可見武王墩墓埋藏的極高品質和價值。虎座鳳鳥鼓架甚至近高二米,是個巨形架構,遠超湖北那些公侯墓葬出土文物的規格。部分文物正在修復。
除了眾多的樂器外,最令我震撼的是其漆器。它們被浸泡在防腐溶液中。這些漆器,完全嶄新,如同昨天才完成制作。色彩細膩,但鮮艷亮麗。色塊繁多,但絕不混雜。圖案古拙,大氣。隔著溶液不能去觸摸,但那種深幽幽的、絲綢般絹滑的感覺,仍能沁進你的手指。特別是黑色漆,如一汪碧水凝成的無底深淵,深沉到極致,安靜到窒息。忽然想到與武王墩隔著淮河相望的蒙城莊子。他曾擔任過宋國的“漆園吏”。《史記》記載有楚威王派使者厚幣聘莊子一事。莊子一生著書十余萬言,文學造詣極高。其行文汪洋恣肆,魄麗奇幻,儀態萬方,莫知所以。秦漢以降,一部中國文學史,差不多大半是在他的影響之下發展的(郭沫若語)。但似乎沒有人研究莊子如此魄麗的文風是從哪里來的。綜其一生,莊子大半時光都在淮上度過,難道他只是看平原景色、渦河春水,便寫出那么漂亮的文章嗎?看了漆器后,我懵懂覺得,這個“漆園吏”的工作或許對他寫文章有幫助。楚國的漆器太能刺激人的想像力啦!
制作漆器工序極其繁瑣復雜。往往一件漆器,需要成年累月的功夫。不僅需要大量的金錢和時間,還需要很高的組織管理水平,因為涉及大量人工。在春秋戰國時,漆器是重要的生產行業,某種程度上也代表了各國的社會生產力發展水平。戰國時代的王家制作漆器,通常是由世代相襲的工匠,不計成本,不計工力去干,故其技藝極高。其所凝結的巨大勞動,完全不是后代中世紀的官營或家庭手工作坊所能達到或仿效。只是由于過于糜費,后世才將漆器剔除出皇家藏品序列,用其它更經濟、更實用的器物取代。大量漆器的出土,充分說明武王墩的價值不菲。
我打電話詢問在黃山的國家工藝美術大師甘而可,問楚漆的特色與工藝水平。他說楚漆工藝成就極高,其制作工藝水平,二千多年后的今天,我們還未必能夠達到。今湖北等地民間仍有楚漆工藝傳承,國家有“出土木漆器保護重點科研基地”,就設在湖北省博。他說他得找時間來淮南,親眼看看武王墩里“王”的埋藏。
是啊,楚都東遷,楚王一定帶著楚國幾乎全部的金銀財寶,以及王室所需要的頂級工匠藝人,特別是與戰爭、祭祀有關的工匠藝人。“國之大事,在祀與戎”。能工巧匠,事關國體、國用、國運,一定要跟著御駕走。當然,還有子女玉帛。我開玩笑說,今天淮南仍然在批量生產帥哥美女,也許都是那時留下的種呢。
四
“別管什么經濟,這里是文化”。這是上世紀西方文化地理學中常被引用的一句話。我則喜歡引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另外一段話:發展最終以文化概念來定義,文化的繁榮是發展的最高目標。文化不是經濟的包裝或飾品,經濟并不能脫離文化而單獨突進。文化與經濟,是“既”與“又”的問題,不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或“另外”的問題。
武王墩的封土堆削平了,沒有了制高點。但站在平地上,任和熙的初夏微風吹過臉頰,仍有獨立高臺,衣袂飄飄的感覺。武王墩背倚舜耕山,處在條隱隱隆起的崗坡上,崗坡平穩伸向前方,左右坡勢緩緩下降,直至護城圍壕,并不凹陷。整個陵園四至邊界清晰。更奇絕的是,市文旅局同志說,武王墩兩千多年了,都沒有被歷朝歷代的戰火、天災、建設等等外部因素侵擾。我感嘆,這武王墩選址在遙遠的戰國,至今不為道路,不為城郭,不為溝池,不為宅地,不為貴勢所奪,雖然耕犁所及,實際卻收到了養護之功。其中玄妙,真不是后世一般堪輿地理書籍所能指示。我建議,將來條件許可,應搭個觀景臺,讓游客在參觀游覽楚王墓的地下埋藏之后,有個地方能夠俯視陵園的全貌,體會楚漢歷史的春風秋月,江淮大地的風生云起,和蕓蕓眾生的耕讀漁樵。
古人說,“觀其器,誦其言,形容仿佛,以追三代之遺風,如見其人”(呂大臨)。洋人說,“歷史研究的真正興趣與最高任務不能只停留于恢復過去的原貌,而在于理解歷史事件的意義”(伽達默爾)。嘿,也別管許多了,且把眼睛盯緊腳下。
這武王墩里,到底有什么呢?
真的是考烈王嗎,還是武王,抑或五個王?真是一個問題。
武王墩的神秘面紗正在被一點一點地掀開。這個“探寶”過程,可能正是其最迷人的時光。讓我們期待。慢慢挖呀!(萬以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