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克木先生《舊巢痕》里為我們描繪了發生在百年前的一場壽州大水。
1920年春夏之交,瓢潑大雨下個不停,淮河忽然發了大水,從河南上游到江蘇下游,一片汪洋,俯瞰州城,如一只小盆,泡在水里。在人們的印象中,這里幾乎年年漲大水。東邊的瓦埠湖,北邊的護城河、淝河,同淮河連在一起。往年上游下來的水,浪頭一過就好了,淹不了多少天。這一次可不同,連陰雨多少天,水一直往上漲。城里城外,能遠走高飛的人家很少,能逃往鄉下高處的人也不是很多,安心讓水困幾天。
“安心讓水困幾天”,處險不驚,這就是百年前的壽州人對漲大水的態度。
“雨下個不斷,像無數根繩子,從天上一直掛到院子里,屋檐流成了一根根飄蕩的棍棒,聲音響的日夜不!。大水一漲上來,四個城門就得堵死,東西兩個涵洞也堵上了。因為城池是南高北低,所以,北邊的人搬了不少到南城來,南城搭滿了暫住的棚子。北門已經淹在水里了,北街也能走船了,有人坐著木盆在水里漂,也有人手執一根長竹竿,在巷子里撐著小船,小船上只能容一個人。巷子窄,船不能掉頭,也不用掉頭,只要轉過身來,將竹篙向另一頭一撐就行了。在北城墻上洗腳的人,看到城外有船駛來,小孩子們直接下到船上,在城墻外繞著玩一圈。
縣官天天派人在城門樓上量水位,晝夜有人把守四門,在城墻上巡邏,城里秩序安好,沒有發生搶劫這類的事。人們鎮定自若,南街的雜貨鋪有照常開門營業的,茶館里居然還有人在悠閑地喝茶。
糧食不成問題,油鹽醬醋不缺,肉價也沒漲多少,人們都摸魚吃。只是時間久了,柴禾沒得燒了,家里放的樹枝還能湊合燒幾天。火柴必須節省著用,受潮了,劃不著,只好家里日夜燒著三炷香,既方便早晚磕頭求老天保佑,更重要是保存火種。吸煙的點火不方便,煙葉受潮了,即使點著火了,吸進去也嗆嗓子。
天上的水往回收,地下的水往上冒,大水圍城期間,人們還發明了一個防滲水的妙招,家家都在堂屋里挖個坑,四面的滲水向里面集中,水滿后再往外舀,像一口小小的土水井。屋外就像池塘,發現有泥鰍從門縫里擠進來了,菜園子成了泥鰍的天下。全家人都去菜園里捉泥鰍,抓到后就往屋里的小水坑里一放,養著,隨時抓出來吃,泥鰍有些土腥氣,味道卻很鮮美,全家吃了將近一個月的泥鰍。
金克木的家住在東岳廟旁邊,處于古城內最低位置,他家的老房子泡在水里,說不定哪天就會倒塌。東岳廟也只剩旗桿和屋頂,東涵洞只看見口子。金克木說,在北頭的家里進不去了,來來回回都走東大街,在十字街口朝北邊望望,不敢過去。
壽州城重筑于南宋,以東、南、西、北四條大街分割城池,但十字街口卻不在正中,而是南大街縮短,這樣,連接十字街口的東大街和西大街也相應南移,靠近位置較高的南邊,一旦城中積水,淹了北大街,也不至于淹掉偏南的東、西大街,不影響人們的正常出行和生活。古人營城,設計之巧,把城池南高北低的引水和排水,置于山川形勢的綜合考量中了。
人們都知道這是一塊寶地,不用擔驚受怕!肮,水一齊北城墻豁子,淹沒了北門外的橋,水勢就停了,這是淮河在這里的最高水位,幾百年也許一兩千年前就測量出來了。以后老城倒了,新城修起來,都照原先高低寬窄。城里的寶塔,城外的橋,對著北門外的山坡上的古墳,都是依照水文紀錄傳統修的,本身也就是水文標志。若不然,兩千多年前在這里建過都的人是盲目的嗎?不過,許多科學和工藝都只記錄在實物上,沒有傳下來的文字!
以后,不知有多少次,有外來的人自認聰明的掌權人,以種種理由要拆除這座城墻,都被本地人阻擋了,拆起來容易,修起來就難了。
金克木先生描繪中的這一場發生在百年前的壽州大水,字里行間透出來的卻是面對災難時的鎮定和自信。這種若無其事不是憑空而來的,大水的歷練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這座古城的營建,凝聚了古人的大智慧。
有一年,在一次座談會上見到周墨兵老先生,周老年事已高,沉默寡言。不知怎的,大家談到了淮河水災,周老突發感嘆:“峽山口不該炸掉啊”。當時聽了很是震驚,但不解其意,這是1991年淮河特大洪災后做出的決策。后來又讀到鮑世行的《壽州城墻與芍陂》,說得更清楚了:“古人筑城充分研究了當地的地理水文特征。壽州城墻高度與淮河干流上的‘咽喉’—‘淮河第一峽’鳳臺縣硤山口孤山洼的最高水位相應。古城的城址雖低,但硤山口孤山洼比城墻更低,當淮水漲至城頭時,洪水會從孤山洼一瀉而去。北門大橋上比城墻低的兩個石獅子是水文標志,故有‘水漫獅子頭,水從孤山流’之說。
今年2月,為了引江濟淮工程通航萬噸大輪,古城北門外大橋被迫拆除。公告發出,萬人空巷,人們扶老攜幼,與橋墩上的石獅子合影留念。作為水文標志,北門橋墩上的“石獅子頭”不復存在了。至此,我才回過味來,原來周老先生那句話,說的是科學,也是文化,更是鄉愁。(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