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國賓
我還在長大,小小的年紀若嫩芽兒,在時光里歡欣。
一切物事走過無跡,如小指尖上彈跳的陽光,橫過來的,溜走的,都還沒長成記憶。
村子是個小地方,也曾嶄新的光陰里,我見過風行高坡,更多的是滿村爍亮的翠枝青葉。我髫齡的視野中,那行走的光影下還總凝聚著一堆人影兒。
從閃亮的時代回頭望,用老成的眼光看過去,那堆蹲在路邊墻根兒下的人影兒,面朝陽光,橫成一行,他們像熟透的莊稼,在暖陽下晾曬歲月,更是在凝重的時光中晾曬生命。
尤其冬寒日,一堵老舊的墻,抵御著老辣的風,也攬住了一束束陽光。路口的老墻下,看似安閑的一群莊稼人,大多默聲不語。有的垂頭,有的仰面望遠。有的卷曲著衣角,一口口抽著煙袋鍋兒。
一切都表現得自然而然。他們當中,沒誰大呼小叫如約而來,也沒誰你言我語結伴而至。像有源頭的一片水灣,流淌得天然,又絕無聲息。一位老人悄然走去,又一位老人悄然走來,太陽下墻根處,那堆人影兒還是那堆人影兒,仿佛那片地兒那群人是歷史的一抹胎痕,永不會走失。
老墻站在路邊,村口刮來一陣風,第一個會探望老墻。老墻的跡痕上,不斷會涂上一層新泥,新泥又掩埋在奔走的時光里。如同一個早晨走掉了,又一個早晨緊跟過來,往往來來的每一個能留住陽光的日子,都只能做一段一閃即過的經歷。老墻的經歷多了,表情自然也豐富起來。曾經的某一天,老墻上記錄了一個時代最新的標語口號,這固然是那堆人影兒貼心的時代符號。不同的年代,有不同的時代召喚,老墻和那堆人影兒,就這樣曾經鮮活著,又曾經被時間甩在身后。
一面老墻貼著時代,也一步步走向了自己的歷史,還終將歸于物事的源頭。那堆人影兒,一群急走西風的老莊稼人,他們恍若隔世,他們靜若止水,他們又聞如天籟。老墻承載下的村莊、人畜,正悄然無息地趨向都市的漣漪。
老墻走了,它收藏了歲月,歲月同樣珍藏了老墻,新的社區正閃爍著躍動的陽光。花園的長椅上,重新聚合起一堆人影,仍沒誰邀約,沒誰召喚。或許永久共通的磁力般天然靈性,讓熟稔稼穡的莊稼老人,從故園的老墻下走出來。他們同是享受陽光,晾曬生命。
歡歡跳跳的陽光下,社區公園走過神采飛揚的一群群人,一枚枚柳葉爬上柳絲也彎成了新月。一瞬間,莊稼老人的目光像點亮的燈盞,他們想起了一同變老的老屋、村陌、草垛、路口的牛車,想起了河流、草木、守家的犬吠,也想起了斑斑駁駁已經走遠的老墻,還有老墻根兒下聚守陽光的人影兒。
我已長大,爬滿思想的年紀如骨壯的家槐,在記憶里行走,在暖陽下歡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