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峰
上學的時候讀到這句:“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覺得簡直就是描寫我們村的,尤喜“雜花生樹”四個字。
我們村的雜樹,有椿、槐、楝、桑等等,與果木樹一樣,它們既是雜樹,也開雜花。比如,椿有臭椿、香椿之分,槐有家槐、洋槐之別。洋槐樹有刺兒,又叫刺槐,它除了開著極具鄉土情結的槐花外,在我的懷舊夢里,還有洋槐樹葉那一枚枚碧綠的詩行。
洋槐花開過,夏天來,天氣熱了,槐葉如黛,滿樹槐葉滿樹蟬。趕集的人回來說,供銷社又開始收購洋槐葉了,小孩子們又能掙到現錢了。那時候大人們干活掙的都是工分,到哪去掙現錢啊。夏日里,池塘堰壩時有溺死兇訊傳來,大人便不讓小孩再去摸魚撈蝦;膷徤线有一種草藥叫夏枯草,供銷社也是年年收的,那要等到秋天,F在正是捋洋槐樹葉掙錢的日子。
清早出門,沿著河堤一路捋過去,一片洋槐樹林就是一片蟬聲世界。有時,與不期而遇的鄰村小伙伴,為了爭奪最密集的槐葉,會有小小“戰事”發生。有時偷襲鄰村洋槐樹林,一幫小孩子被人攆著逃得上氣不接下氣。矮樹的葉子捋光了,有時只好冒險爬大樹的梢頭,經常劃破手腳,鮮血淋漓,洋槐樹用它身上的刺考驗著我們的決心和毅力。
有一次,竟不知不覺走到了六七里外淠河邊上舅舅家所在的村莊。雖然知道舅舅家飯菜香,但忍痛告別,急著往家趕,趁中午太陽毒辣,將葉兒攤在院里曬干,用被單包扎起來,再趕到七里外的公社供銷社賣掉。洋槐樹葉賣的就是新鮮和干燥,若隔天去,收購的人一旦看不上眼,就會白費工夫,一文不值。供銷社的紅磚倉庫建在高高的山崗上,傍晚時分,四面八方的小路上都是肩挑背扛的人,我們人小,背著大袋大袋的洋槐葉,被肩上的巨大的被單遮住了,幾乎看不到走動的身影,就像是駝著一粒碩大飯粒的小小螞蟻,慢慢前行。供銷社的倉庫真大啊,我們什么時候才能把它裝滿呢。倉庫里面的氣味直沖鼻子,刺眼,我知道這是化肥和煤油的氣味,還有糖果的氣味,這也是我第一次聞到混合的工業的氣味,非常好聞,一輩子也忘不掉。
從清早忙到天黑,洋槐葉入庫了,錢也拿到手了,但舍不得買二分錢一支的冰棒,也舍不得買五分錢一個的油炸“獅子頭”。路過公社大院時,電影院門口的廣播響了,晚風拂面,星星眨眼,身上的汗也干了。染著洋槐葉綠汁的手里攥著錢,我們摸黑回家,攥得手心出汗,生怕遇到攔路搶劫的賊。到家了,借著煤油燈的光亮,把錢攤在桌子上,進行愉快地盤點,一分的、二分的和五分的疊在一起,再把一毛的、二毛的和五毛的疊在一起,如果有一元二元的票子,那可是大錢了。
一晃三十多年過去了,我至今不明白,村里年年有人栽種果樹,果樹嬌貴,成活率低,但村里有多少果樹,甚至結了多少果實我都是清楚的。洋槐樹賤,沒人栽種,自生自滅,卻多得數不過來,春夏之季,把整個村莊、崗頭和溝渠圍得密不透風,好在有高低起落的蟬鳴幫我們透出胸中的熱氣。洋槐樹不受重視,還因為它長不高,也長不粗,稍微有點樣子,就開始歪八斜扭,又易生蟲眼,只能搭個豬棚狗圈等,派個小用場,上不了大場面。
現在想來,對于同樣需要活命的洋槐樹,捋葉無疑是一種不講道理的暴力行為,類似于現在的活鵝拔毛。而捋葉對于我們的童年,又如同清野放牧,是一種愉快活動,是美好、純真而又實惠的記憶?蓱z洋槐樹,年年被捋光。但我實在孤陋寡聞,至今也沒弄清楚,家鄉的洋槐樹為什么那樣多?還有那個年月供銷社收購洋槐樹葉子的真正用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