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君書
夜里,我又夢到奶奶了。她身著斜襟青褂、發絲若雪,在熟悉的院落里,腰身彎成一座橋,“三寸金蓮”邊放著竹棍,手攥著布條,窸窸窣窣給黃瓜搭架。喊她,也不說話,只是笑。醒來,再也睡不實,那一棵棵黃瓜藤,順著思念,一直長到童年里去了。
存活在記憶中的院子,是老院,土坯圍墻,門口一棵香椿樹,院里有兩小間放雜物腳屋,兩棵杏樹和一個菜園。菜園多種黃瓜,當然也少不了打秋千的茄子,扎堆的辣椒,慢性子的西紅柿……似乎有了菜園,院落才像院落;當然,還必須有奶奶在。
柳樹最知道春天來了。當東風在柳絲里剝出一粒粒翠綠鳥鳴,奶奶便取下掛在墻壁上的荊條筐頭,去村前村后背幾趟豬糞,再弄些草木灰,一同均勻撒在菜園。接下去,便是鋤頭的事情、土地的情事,然后等一場雨、幾場風,等青苗出土、花事紛繁。
季節的風吹過小菜園,鮮艷從黑白底色突圍。奶奶從容地在腳屋里拿出鋤頭,每一下都那么沉實,翻出泥土像波浪一樣,偶有暗紅色蚯蚓,在陽光下驚慌失措。她總是用鋤頭把土塊搗得像過籮篩的一樣碎。接著將選好的籽放入溫水中浸泡,然后放老瓷碗里催芽,過一兩天就可以播種。
菜園的夢,從下種開始。奶奶在壟好的方格子菜畦里,按株距行距刨坑,舀水,放芽,蓋土。我就在奶奶后邊,用腳把那下了種的土窩一個個地溜平。其實,不過是東一腳西一腳瞎鬧。有時不單沒有蓋上菜種,反而把它踢飛了。奶奶哭笑不得,只得重新捧土蓋在芽苗上,輕輕拍打,像溫存襁褓中熟睡的嬰兒。等出土了,一點點是芽;大一點,是苗;又大一點,是秧;再大一點,是藤;當瓜籽長成藤的時候,奶奶從腳屋里抱來一捆去年用過的竹竿。這時,她會招呼我們,言傳身教。把竹竿粗的那端貼著秧苗插進泥土,每棵秧苗插一根,然后端攏竹竿尖,系牢,形成不太規矩的支架。這支架,像幺叔和我哥倆,被牢牢綁在一起,青春才得之張揚。
從這時起,黃瓜架就吊上了我的心事。下雨的緣故,畦壟滑膩膩的,踩上去有一種要沉陷的感覺。我們每天就在畦壟上貍貓一樣游竄,瓜秧也在期盼中搖曳著釅釅的綠。黃瓜屬于蔓狀植物,一旦藤蔓有所依附,柔弱就變成堅韌和執著,蜷曲的須絲拽著毛茸茸葉片,纏著竹竿向上攀爬。有時,前一晚還沒有什么,第二天早晨瓜妞生出來,蟲蛹似的小,細細一身刺,還頂著鮮艷的小黃花。陽光再挑撥,小瓜妞酷似被激活,一個不注意肥胖起來,一根根,綠生生,誘出我們的口水。
涼拌,生嚼,奶奶每年種兩茬黃瓜滿足全家人。幺叔愛吃,但他懂事,不爭不搶;我護食,總給弟弟一些大肚的、歪把的、扭曲的,還學著奶奶的口氣:“小屁孩,就曉得吃”。那天,太陽有些懶散,有麻雀飛。當麻雀消失,我撤回目光,看到弟弟藏在瓜架下,腮幫子鼓鼓,嘎巴嘎巴嚼得亂響。我想,這根肯定是最好的一根,該是我吃的,嚷著沖上去。奪過的黃瓜只吃了一口,我又看見幺叔跟著一只大蜻蜓從旁邊經過,于是將黃瓜還給弟弟,一起追蜻蜓了。蜻蜓飛得那么快跑,哪里會追得上?好在也沒有存心一定要追上,跟著蜻蜓跑了幾步就又去做別的了。
奶奶澆菜水,我們也過來澆。但不是往菜上澆,而是拿著水瓢,拼盡了力氣,把水往天空里一揚,大喊著:“下雨啰!下雨啰!”看到幺叔、我和弟弟淋灑得滿身水,奶奶笑了。奶奶的微笑,是一幅木版風情畫,刻在我們的心里。沒有看到過奶奶暴怒,她永遠是慈祥的模樣。
奶奶駕鶴老去了,老土院子歷史不會忘記,那些被大地與陽光撫摸過的故事與過去,釀出滄海桑田,千百次出現在夢里夢外。漸行漸遠的童年時光里,總有奶奶搭的黃瓜架,還在一年又一年里葳蕤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