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喜歡說話,我也喜歡聽母親說話,我所知的關于做人的許多明白處皆是從母親的言語中得知。以前在家,母親在廚房燒火做飯,我便搬一個小凳子坐在旁邊陪她說話。母親去田里、去場地、去菜園,我也總是跟在后面,像一條小尾巴。母親同外婆在廚房一面忙著中午的飯菜一面說著許多許多的話,我也會在一旁聽。家里有左鄰右舍來串門,幾個女人坐在一處,一邊打著毛線、縫著衣服、剝著豆子或搖著扇子一邊說著瑣碎的話,我也總靜靜坐在一旁仔細地聽。在古老中國的小村莊,在門前屋后的舊時光里,從婦人們你一言我一語的家長里短和歡笑聲中,常常使人感到一種人世的安穩與悠然。后來我出門上學直到結婚成家,這樣的機會幾乎再不能有,且無形中養成一種習慣,即使和熟識的人在一起,我也總是說的少聽的多。
中午母親在狹窄的廚房做飯,我站在一旁看。記得兒時總是母親站在灶臺旁炒菜,我坐在灶臺下燒火。最常聽母親說的一句話就是“盡鍋洞火”,意思是只要這把火燒完就可以了。我第一次聽時不甚明白,還繼續燒了好些火,直到被母親察覺才停下,險些闖出禍來。母親做飯的每一個舉動在我眼里都是一種美。那些尋常的菜蔬經她雙手的洗切翻炒變成一道道美味的佳肴,也正是這些簡單的飯菜給予我無窮的養分,使我如一株小樹般一日日成長起來。現在再看母親做飯,味道還是熟悉的味道,母親的身手卻不似原先那般矯健了,我知道這是時間的流逝從母親身上帶走了一些永遠也回不來的東西。我靠著門框,看著母親日漸衰老的身影,心里是說不出的悲戚。
下午,母親忽然說想去麥當勞。她說經常看到許多人坐在里面,自己也很想進去坐一會呢。我帶女兒去過許多回,卻從未帶母親去過一回。我們鎖上門,沿著曲曲的小巷慢慢走著。進了麥當勞,在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母親似乎有一些激動,眼角眉梢皆是新奇和笑意,她的心里此刻是否正快樂得如同一個小女孩。我不由地回想起來,而在這一個時節,我帶著母親坐在麥當勞,在很遠很遠的另一個時節,母親曾正牽著我的小手坐在三河小街的早點鋪里吃包子,那時的我心里又是怎樣的愉悅呢。我和母親一邊坐著一邊說著許多許多的話,說到母親的小時候,說到我的小時候,又說到我的女兒她的孫女,說著說著,母親的眼眶又紅了,我連忙勸慰她。
在我的印象里,母親的身影一直是忙碌的。母親兄弟姐妹七人,她是長女,自小便挑起家里的重擔。結婚后,由于生活拮據,為了這個家,為了我和弟弟,母親更是一直不停地操勞著,且年輕時經歷了喪女之痛,中年后又經歷了喪父喪弟之痛。現在父親身體欠安弟弟又尚未成家,母親仍然在一刻不停地操勞著。當我一個人時,想著母親眼角的細紋和頭上夾雜的白發,想著這么多年來只有她自己心里才清楚的苦痛和辛酸,常常幾乎要落下淚來。
回去的路上,陽光從身后的高樓間灑下來,周圍是城市里熙熙攘攘川流不息的人流和車流。我走在母親身邊,忽然就想到小時候,母親一手挎著籃子一手牽著我走在田間的小路上,那時,我還是一個小孩子,母親還是那樣年輕著。
(田家庵·王曉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