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起之死(連載五)
交鋒 我在宛城的一年試用期
“不知封君今天所來何事?”我問道。我一邊問,一邊觀察這位宛城大當家的模樣。看他也有五十多歲,面龐如削,一身精瘦,行姿矯健,能在敵我拉鋸的地帶生存的,想必也是臥虎藏龍。他交給我守衛(wèi)宛城的老弱兵丁,很可能是假象。他的手底下,可能還藏著一支精兵。
他的臉上沒有絲毫笑容,身體有些后仰,一副倨傲的神情,好像他才是宛城的地心引力、真正的救世主。他盯著我說:“郡守練兵,想必十分辛苦,用度不菲。你為護邊保國而不辭勞苦,我作為邊境封君嘛,自然要盡點微薄之力。”
“什么微薄之力?”我問。
“糧五萬斤,劍五千把。”
“少了,您再多給點吧。”
他有點吃驚,但旋即恢復了平靜,“你說什么?少了?”可能他原以為我會立馬感謝,受寵若驚。
“是的。我兩千名士卒,以后還會增加選練的新兵,一天少說也要三千多斤糧食。宛城的山山水水都要靠封君大人您撐著呢,給我這么點糧,不夠我吃半個月。”
“那你要多少?”
“既然封君要盡點微薄之力,那就微薄的十萬斤吧。這樣我湊合著能過一個月。”
他臉上掠過一絲肉疼的波紋。
我判斷,他今天來,給我點散碎銀子是假,他要說點什么是真。
他說話了,“你吳起到我宛城來,是保國護邊的,不是干私事來的。按理說我作為當地的封君,你有什么需要我都應該盡力滿足。你要不到楚國、不到宛城來,我倆可能一輩子都打不成交道。但楚王讓你來了,我倆就有不解之緣,而且要各安其命,各盡其力。所以我也不把你當外人,想跟你說幾句知心話。如果你能聽進去,別說十萬斤,就你這區(qū)區(qū)兩千人的吃喝拉撒,我全包了。”
“封君是痛快人,封君請直言。”
“好!我看你吳起也是痛快人,明白人。”他的臉上有了一點暖意,湊到我跟前,“楚國歷朝歷代,都是國不養(yǎng)兵,兵出封君。這樣的好處是,國家如果長期供養(yǎng)這么龐大的軍隊,耗費巨大。兵歸封君,戰(zhàn)時抽調成軍,平時種田為民,不但為國減少了巨大的軍事開支,還能為國多生產糧食等物資。這樣做,有百利而無一害。再說,封君都是王室的血脈,是國家的根基,我們只會維護王權,決不會去造反亂逆。所以,兵在封君,是幾百年的制度,不可偏廢。你看,你這才招了兩千人,沒練三個月,碰到問題了吧?軍餉誰出,糧草誰付?我看,你不如把這些人交給我,你只管訓練。這樣問題不就解決了?”
他突然停住滔滔不絕的話頭,看著我。
他的來意我明白了。他想把我千挑萬選、辛辛苦苦打造的軍隊,變成他的私人武裝。我只要當好這個禁軍教頭就可以了。
“還有,”他見我沒說話,便用手指著我,“你頒布促農令,允許百姓在國有土地上開荒種地,三年國家不收稅,這是楚國歷代從來沒有過的。你這么干是要惹眾怒的。你是個明白人,凡事不可壞了規(guī)矩。”
我知道,我鼓勵百姓開墾國家的荒地,而且三年不收稅,百姓誰還愿意種封君的田呢?封君一旦失眾,再加上我組建國軍,封君與國家叫板的私人武裝從哪里來呢?
這些個腐朽的貴族,鼠目寸光,在眼前利益上是不會讓出分毫的。即使我的作法對楚國有莫大的好處,對他們這些王族的子子孫孫千秋萬代有益。
他要并我的軍隊,這是我絕不可能接受的。他對我促進農耕的指責,同樣讓我十分反感。
“您的好意我要是拒絕呢?”我抬起頭,微笑著緊盯著他。
他的目光同樣沒有回避,毒辣的光芒直刺著我的眼睛,
他也微微笑起來,“你說呢?我會怎么做,你這樣的明白人會懂的。”
我想,如果我現在斷言拒絕,那就立馬翻臉。
但我的部隊訓練還不成熟,荊銳軍戰(zhàn)斗力還未完全生成,我不想馬上與他翻臉。再說,楚悼王對我的建軍報告遲遲沒有批復,是贊成,還是反對,或者是其它?
而且我更深地想了一層,魯陽文君今天突然來找我,這么明明白白地要求我把荊銳軍編入他的封軍,肯定他事前給楚悼王上了折子,甚至得到了楚悼王的首肯。
如果是這樣,那我來楚國還有什么意義?
但愿楚悼王不是這樣。
看我遲疑不定,魯陽文君追問:“我的想法,你同意嗎?”
我從一陣心酸中猛然醒來,我不能給他肯定的答復,我說:“這是大事,請容我好好想想。”
如果我不同意,他就會利用各種理由立即切斷我的糧源。而且還會公開宣布,凡是參加荊楚軍的屬于他的佃奴,我改變他們身份的決定是白紙一張,還會威逼他們統統回去。因為按照楚國的法律,奴隸、家奴、佃奴的人身自由,均可由他們的主人處置。他們一旦因貧因病因負債賣身為奴,便永遠失去人身自由,要殺、要剮、要陪葬,都任由主人決定。不但如此,只要他們的身份不變,他們的子子孫孫,只要一出生,就注定是主人的奴隸。
魯陽文君不但會威逼自己的佃奴離開荊楚軍,他可能還會動員其他封君,把一些大膽來報名參軍的佃奴逼回去。
如果他這樣做,荊楚軍就可能散了,我將前功盡棄。
我只能拖延,先不給他回話。不回話,很明顯是拒絕。但我不回話,總還是留了點回旋的空間。
這不是辦法,無論是在練兵場,還是在床上休息,我都在苦思冥想對策。糧食、軍餉、武器裝備·……都從哪來?
該來的風雨終于來了!
和我預料的一點不差,魯陽文君派人來傳話,因為有一筆以糧換武器的大交易,無法再為我提供必要的軍糧。
這僅僅是第一步。
我怎么辦?
殺他嗎?
不可能。他收稅征糧、他對奴隸和佃奴生殺予奪,都是法律允許,我沒有殺他的理由。我組建軍隊他沒有理由反對,但卻可以對我釜底抽薪。
我不禁感嘆,哪怕是在遠在天邊的地方搞改革,都離不開遙遠都城的頂層設計。殺個人容易,但改變不了制度。我可以揮起改革的大刀,在腐舊的制度身上砍開一個口子,激起一時的漣漪,但只要我砍不斷它,讓它徹底死亡,很快,它還會愈合,一切還會照舊。
改變制度,就要看那遙遠的郢都同不同意?敢不敢同意?有沒有行動?現在支持了,中途又會不會變心?
我咬著牙支撐,我不會輕易低下高貴的頭顱。我干的是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事,開鑿的是一條讓楚國江山永固的道路,憑什么要向他們低頭?只要我一低頭,一切都會化為煙云。
我焦急地等待著楚悼王的回音。
“郡守,我們的儲糧已經不多了。”糧官向我報告。
“還夠多少天?”我問。
“撐死了,五天。”
“知道了,我會有辦法的。”
糧官走了。我陣陣心煩意亂。
正在這時,有人來報,府衙前,有一群人在哭哭涕涕。
“什么原因?”我問。
“他們都是魯陽文公佃奴的家小。現在這些佃奴參加了荊楚軍,他們就被魯陽文公趕出來了,地也不讓他們種了。他們沒辦法,都來找大人您了。”預料中的第二種情況來了。這個魯陽文君,他不敢直接來軍營抓他的佃奴,卻出了這個毒招。
也許,很快就會有其他地方的封君世族來軍中要帶回他們的佃奴。
這個世界,怎么有一點小小的改變,都這么難呢?
我的大腦在飛速旋轉。缺糧的燃眉之急、被趕出的佃奴家小的安置、兌現改變參軍佃奴身份的承諾,這些事到底如何解決?
不破不立,不砸碎舊制度,就無法開創(chuàng)新未來。我要與魯陽文公撞擊!我要以主動作為,打破楚悼王的沉默!
糧食,糧食,糧食!我突然間有了主意!
這要說說我所守衛(wèi)的宛城,也叫方城。面北的城墻是沿山而建。它西有對門山、旗桿山和香布袋山諸峰,東有擂鼓臺、北嶺頭和尖山諸峰,兩山聳立夾峙,形成隘道,稱為“大關口”。從這里出隘,到韓國的葉縣,有一條寬約三十里地、長百里的通道。這里是楚國防備秦國、韓國和魏國的重要關口。
一個月前,吳尚無意中對我提起,方城東北面大約四十里的搬倒井,那里有韓國人重兵把守的大糧倉。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我親自帶人秘密偵察過,而且還化裝進了這個鎮(zhèn)子,這個糧倉少說要儲備五萬石。韓國駐軍大約有三千名,還有四十里外的葉縣的駐軍呼應。如今秦國正出函谷關進攻韓國的上黨,韓國已經把軍隊調集到上黨前線。此時如果我們拿下這個糧倉,荊銳軍的糧食危機就徹底解決了,而且韓國一時半會還無暇來顧。
再說,士卒們也苦練很久了,也該出來試試了。
那是一個狂風呼嘯的夜晚,無月的天黑漆漆一片。我在軍營的大帳中布置完奪糧的計劃后,已經是子時。我一聲令下,與荊銳軍開啟隘口的城門,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夜中前行。半個時辰后,一百輛牛車陸續(xù)出了城門。
莽莽蒼蒼的伏牛山,被狂怒的暴風撕扯、摔打,我們頭頂的樹林都在劇烈搖晃,暴風突然伸出瘋狂的巨手,把所有樹的頭發(fā)扯向一邊,又猛然放松,讓這些枝條彈回來。接著又將他們扯平,一直不松。我聽到身邊的樹枝咔嚓嚓地呻吟、斷裂。路邊瘋狂搖晃的樹枝經常抽打著我們的甲胄。
我不準士卒舉火前行,這會暴露我們的行蹤。在之前派出的偵察小隊,已經派人報告沒有異常敵情,于是,我叫部隊加快了腳步。
突然,風停了,頭頂開始噼啪滴下了大大的雨點。這雨點停了幾分鐘后,天頂便像被掘開了堤壩,密集的雨點穿林砸葉,如箭一般砸在我的臉上。而停歇的風喘了口氣,又扯著樹枝,連著樹上的雨水,向我們猛灑過來。地上開始變得泥濘。
像青蛇一樣的閃電猛地照亮了烏云橫滾的夜空,雷響了。
我伸出長矛,讓后面的士兵握住。后面的士兵同樣橫下矛桿,讓再后面的人抓住。一百二十五人一個整體,奮然前行。
兩個時辰,荊銳軍已經來到了搬倒井的韓軍糧倉。
這是一個不小的鎮(zhèn)子,厚厚的青石砌成的圍墻高高聳立,騎在通往葉縣的道路上。這個城只有南北兩個大門。糧倉集中在東面,西面是守城官兵的駐地。風雨中,城墻南北城樓和城墻四角的敵樓,都有微弱的燈光在閃爍。四邊的城墻,不斷地被斜風大雨反復犁掃,看不到一個人影,只有打著燈籠的士兵,每隔半個時辰,從城墻上匆匆而過。
我已經命令五百名士兵繞過搬倒井,到一個叫板楊村的峽谷埋伏,那條峽谷是葉縣出兵救援的必經之地。而我則集中了一千五百名士兵,奇襲這個搬倒井。
我決定從東面圍墻動手,一旦登城成功,立即向南城門進攻,打開城門,讓主力沖進去。我相信,只要我們沖進城,憑著我這支隊伍的鐵血力量,對付韓國駐軍必是砍瓜切菜。
當巡察的隊伍一過東墻,我一招手,帶著五十多人立即上前,搭起了五個人垛。我從人垛上站起,向城墻扔出了飛抓。這飛抓上緾了棉花,當它咬住城墻時,沒有多大聲音。這在平時已經練過多少回了。
很快,有人與我一道往上攀爬,更多的人,弦勁弓滿,緊張地看著城墻上會否有意外發(fā)生。
我一邊用力抓住繩索往上拉,一邊用力蹬墻借力。雨天墻濕,一蹬一滑。我覺得年紀大了,臂上的二頭肌像要炸裂,抽搐,疼痛。我不能松手滑下來,如果我一松手,也許這一場奇襲就可能落空,我在楚國的事業(yè)就可能前功盡棄。
我咬緊牙,繩索被我拽得繃直,我盡力撩開腿,每一腳都力爭蹬住墻,我不能讓別人在我前面上墻,
終于,我第一個翻上了圍墻。心臟劇烈的跳動,引得我身上的鎧甲都在顫動,我只能大口緊喘幾口氣,緊接著便抽出了長劍。看到更多的人上了圍墻。我手一揮,帶著人彎著腰疾速又輕巧地跑向南門樓。
南門城樓有兩個放哨的士兵,風雨中靠著墻,低著頭,似乎在夢鄉(xiāng)中。我們貼著墻悄悄接近,他倆一點反應沒有。我一擺手,兩個士兵沖上前,捂嘴出劍,一擊斃敵。
城樓被隔成三間,中屋是議事廳,一邊是軍官的值班室,一邊是士兵的休息室。我推開了軍官的值班室,借著微弱的燭光,看到一名軍官身穿鎧甲,躺在床上睡覺。我舉起長劍向他的脖子砍下去……而隔壁,都已經在大開殺戒。
也就在這時,突然傳出了急驟的鑼聲和驚恐地大叫:“有人襲城啦!有人襲城啦!”
搬倒井鎮(zhèn)的城門為兩道,外邊的門是對開的,里面一道是用轆轤從城墻上放下的閘門。我一邊指揮士兵把里面的閘門卷上來,一邊率領士兵跑下城墻,安排幾個人去打開城門,其余組成防守陣形,準備迎擊韓軍的反擊。
南門打開了,荊銳軍像洪流一般涌進了城,帶著雜沓和喧囂,卷向西邊的軍營。看著這帶著排山倒海氣勢的沖擊波,我想,韓軍的三千守備,能抵擋得住嗎?
就在這時,傳令兵來向我報告,韓軍開了北門,跑了!我們怎么辦?
我沒同意追擊。我是來搶糧的,不是來殺人的。再說,這幫人肯定要往葉縣逃。經過板楊村峽谷,讓埋伏的部隊給他們一點顏色吧。
看著一輛輛牛車把糧食拉進了宛城,我的心稍安定。
軍餉呢?立功士兵的賞銀呢?這些都是沒有著落的、又迫切要辦的事。
必須在稅賦上動手!
我又在宛城貼出了第二份告示,均稅賦!
在這份告示里,我規(guī)定:上自貴族,下到平民,按人征稅,計田交糧。平民百姓自古要交皇糧,只有貴族世族例外,這是憑什么呢?他們占有了那么多的資源,卻不給國家一點貢獻,這樣的路當然不能再走下去。均稅賦就是要均他們,再正常不過。
我這份告示一貼出去,等于給魯陽文君迎頭一棒。我發(fā)現他往郢都來去頻繁,這肯定是告我的黑狀,與其他封君和世族大姓密謀。這正中我的下懷,我只有這樣,才能迫使楚悼王明確表態(tài)。
楚悼王呀楚悼王,你不想讓國家強大嗎?你就這么沉默下去嗎?
我還有一招沒出手呢。就在魯陽文君頻繁往來郢都的時候,我的第三份告示又在宛城四處張貼,從本告示張貼開始,宛城的市場稅收收歸國有。
我要徹底剝奪魯陽文君對市場財源的控制。這對他來講可就是個晴空霹靂。
他要行動了!(未完待續(xù))
(孫獻光)